Patti Smith《時光列車》——行向昨日的旅程

Patti Smith《時光列車》——行向昨日的旅程
Photo Credit:Corbis/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全場同時靜默下來。佩蒂深呼吸了一口氣,把眼睛閉上,等待著第一個浮現出來的人影。半晌後她睜開眼睛,平靜地說:「我會看見弗雷德,他是我的丈夫,也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在一九七六年相遇,〈因為夜晚〉是寫給他的歌。」

文:陳德政

一天傍晚,我們走過第八街,聽到〈因為夜晚〉(Because the Night)從一家接一家的店舖破門而出。那是我和布魯斯.史普林斯汀的合作,它上升到單曲榜第十三名,實現了羅柏(Robert Mapplethorpe)對我有朝一日做出一張熱門唱片的夢想。
羅柏毫不掩飾為我的成功而驕傲,這是他期望的,也是他對我們倆所期望的,「佩蒂,妳比我先出名啦!」
—《只是孩子》

時間是1978年的夏天,彼時的佩蒂.史密斯31歲。

熱浪席捲著紐約市,距離兩人不遠的華盛頓廣場,成為市民的避暑勝地,情侶躲在樹蔭下替對方搧風,清涼的噴水池邊,戴著洋基棒球帽的黑人兜售著廉價的大麻。幾個嗑嗨的小鬼用滑板墊著頭,軟綿綿躺在草地上,從他們瞇起的眼中看來,威風凜凜的世貿雙塔像是兩根剛從冰庫裡拿出的冰棒,鋼筋水泥滲出的汗在曼哈頓的天幕中化成了兩圈白煙。

當年,教宗若望.保祿一世在位僅僅34天與世長辭,梵蒂岡在一年之內更換了三任教宗;美蘇兩強展開軍備競賽,競相囤積核武,準備進入第二次冷戰;美國政壇首位公開出櫃的政治人物哈維.米爾克,遭到舊金山議會的同事射殺身亡;再過兩年,約翰.藍儂會在中央公園對面的達科塔大廈前倒在自己的血泊裡。

整個世界正在慢慢蛻去純真,新的秩序即將被建立起來。同時,新的技術也將搬上檯面,而新一代的偶像已經準備好接受崇拜。

那一年,Sony開始研發隨身聽,將永遠改變人類聽音樂的方式;Apple II個人電腦和軟碟機連上了線,有能力儲存更多的資料;《星際大戰》一舉囊括了七個奧斯卡獎項,原力從此無所不在。遙遠的太平洋彼端,村上春樹一個人坐在明治神宮球場的外野看台,安靜喝著冰啤酒,他目睹一記從本壘板飛越過來的安打,忽然生出了寫小說的念頭。

1978,也是我出生的年份,民航機艙內仍可大方地抽菸,冥王星尚未被逐出九大行星的行列;尼克隊球員留著落腮鬍、穿合身短褲,把運動襪拉高到小腿肚的位置,腳踩低筒的膠底鞋。相較於我們熟悉的當代,那是個截然不同的年代,擁有不同的信仰與習慣,也有不同的壓抑與禁忌。

寫在《獨立宣言》裡「人皆生而平等」的美國立國精神,仍因諸多流傳於社會的潛規則無法一體適用:哈林區旁的哥倫比亞大學,依然限制著猶太新生所佔的比例;翻開流行金榜,男性藝人各個雄霸一方,能被大眾接納的女歌手不是哼著老氣的鄉村音樂,便將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跳著迪斯可。她們被唱片公司賦予某種安全無害的特質,在既定的框架裡背誦著別人替她寫好的歌。

Patti Smith在CBGB的演唱。Photo Credit:陳德政

Patti Smith在CBGB的演唱。Photo Credit:陳德政

佩蒂.史密斯的出現,以及她所獲得的成功,怎麼看都是個異數。〈因為夜晚〉出自她在同年稍早發行的專輯《復活節》(Easter),至今仍是她生涯最暢銷的一張作品。封面採用她的上身照,照片中她身穿淺色背心,低頭凝視前方,雙手舉高按住後腦勺,自然露出胳肢窩裡的腋毛。

那姿態看似那麼漫不經意,彷彿理所當然,但嚴謹如她,創作意圖中恐怕沒什麼細節是真的不經意的,一切都是有意為之,且飽含象徵性。從專輯名稱的宗教意涵、歌名的選擇、印在內頁的詩人韓波照片(他是佩蒂的文學燈塔),乃至感謝名單裡的搖滾俱樂部CBGB、法國新浪潮導演高達,無一不是細細思量過的結果。

別忘了,成為龐克歌手之前,佩蒂曾經出版過幾本詩集-詩人,是她「藝術家本心」裡的優先設定。而詩人所擅長的,是將被海浪拍打到沙灘上的字像貝殼般一個個拾起,串成一條發光的項鍊;每個字都千錘百鍊,字句間埋下了豐饒的線索,在讀者心裡敲出深邃的回音。

那幀照片卻敲出了不少負面的雜音,有媒體挖苦,女人理應剃毛,專輯封面不符合世俗禮儀,難登大雅之堂。保守的南方各州,有些唱片行擔心顧客感到被冒犯,拒絕讓專輯上架。這並非佩蒂第一次挑戰大眾觀感了,1975年她的出道大碟《群馬》(Horses)由羅柏拍攝的封面照裡,她神情肅穆,帶著些許哀傷,身著一件素簡的白襯衫,中性的扮相全然顛覆了傳統女歌手的形象。

《復活節》製造的雜音還不只這一樁,裡頭收錄了一首極富爭議性的歌,歌名叫做〈搖滾黑鬼〉(Rock N Roll Nigger),不消說,Nigger是極度敏感的字眼,主流電台全面禁播。佩蒂的用意卻不是為了挑釁他們,恰好相反:歌詞中,她用悲憫又憤慨的語氣,呼喚著飽受磨難的黑人同胞,要他們反抗白人社會強加的價值觀。

她替自己,也替其他人重新定義了身分認同這件事,在她尖銳的詞句下,吉他之神吉米.罕醉克斯當然是個黑鬼,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傑克森.波拉克也是個黑鬼,就連耶穌基督都是黑鬼。光是在腦海中冒出那樣離經叛道的想法,多數人或許已經感受到一股無形的道德壓力了,何況是配上鏗鏘的樂聲,大聲表達出來呢?

不怕被人誤解,不怕得罪自己在乎的對象,試想,那需要多大的勇氣?

佩蒂比誰都清楚她的一言一行可能會掀起的波瀾,其中包括龐克的基本教義派,他們譴責佩蒂不該與鋒頭正健的史普林斯汀合作,那是譁眾取寵的商業舉動。然而,佩蒂之所以帶給美國社會強烈的衝擊,正是她不甩規範與教條下的種種「應該」,竭盡所能地去突圍,試圖推翻權威鞏固下的現狀(拉丁文所謂的Status Quo)。

她是如此回應那些基本教義派的 — 對我來說,龐克搖滾不過是自由的另一種表現形式罷了。(To me, Punk Rock is just another word for freedom.)

又帥又漂亮的一句話對嗎?這裡我們將時序拉回現在,地點仍在紐約市。

這天是2015年10月6日,佩蒂倍受期待的新書《時光列車》將在美國出版,是西方文化界的一件盛事。她的前一部回憶錄,也是初次以散文進行創作的《只是孩子》,問世後帶動了新一波的閱讀熱潮,書中生動描述的六〇、七〇年代次文化現場,許多讀者未能躬逢其盛,對那個奔騰的歲月燃起了高度的興趣。《只是孩子》叫好又叫座,贏得了國家書卷獎,還被電視頻道買下版權,計劃改編成影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