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tti Smith:所有的作家都是無賴,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算得上一個

Patti Smith:所有的作家都是無賴,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算得上一個
Photo Credit:Corbis/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早上艾斯開車送我到出版社挑選的一家市中心旅館,靠近澀谷電車站。房間在一棟現代摩天大樓的第十八層,可以望見富士山。這家旅館有個小咖啡廳,供應瓷杯子盛的咖啡,我愛喝多少都沒問題。這一天排了滿滿的行程,氣氛突然變得如此活力充沛,我沒有料到但也還喜歡。那天夜裡我坐在窗前望著這座峰頂覆蓋白雪的高山,像是在看顧著沉睡的日本。

文:Patti Smith

我讀到這裡停下來,希望自己手裡抓著件外套,這時候旅館電話響起,是戴斯幫艾斯打了電話來。

「電話響了很多聲。吵到你了嗎?」
「沒有,沒有,很高興接到你的電話。我正在幫太宰治寫一點東西,」我說。
「那你對我們行程的規劃應該會很滿意。」
「我準備好了。先去哪裡?」
「艾斯已經在『三船』訂了晚餐,我們可以一邊吃飯一邊計劃明天的行程。」
「一個小時後我在旅館大廳跟你碰面。」

我很高興他們選了「三船」,那是我從感情上來說最喜歡的餐廳,內部的裝設是以偉大的日本演員三船敏郎一生作為主題。今天晚上我們很可能會喝很多的清酒,也許他們還會幫我準備一道特別的蕎麥料理。沒有什麼比這些更能結束我的孤寂狀態。我很快就把東西都整好,塞一顆阿司匹靈到口袋,跟著去和艾斯和戴斯老友重聚。跟我原來想像的一樣,清酒一直送上來,我們喝個不停。現場瀰漫著黑澤明電影的氣氛,很快我們就把年前說的那些話題撿起來繼續-墳墓、寺廟和大雪中的森林。

三船敏郎。Photo Credit:Corbis/達志影像

三船敏郎。Photo Credit:Corbis/達志影像

隔天早上,他們開著艾斯的雙色飛雅特來載我,這輛車看起來像一雙紅白相間的馬鞍鞋。一路上我們四處找咖啡買,我很高興終於可以喝到咖啡,艾斯還讓他們裝了一小壺保溫瓶讓我晚一點還有咖啡喝。

「你不知道嗎」,戴斯問我,「大倉飯店」重新裝修的別館那棟會供應一整套美式早餐?
「噢不」,我笑著說。那種大桶沖泡的咖啡我就免了吧。

艾斯是極少數那種我能接受他替我排行程的人,他選的地方總是能跟我想去的契合。車開到了高德院,鎌倉的一座佛寺,我們向著猶如艾菲爾鐵塔一樣俯視來者的偉大佛陀致上敬意。大佛像很神奇地充滿了威嚴,我只拍了一張照。當我把照片的上膜撕開來,發現感光出了問題,而且佛像的頭根本沒有拍進去。

「也許祂把臉遮了起來」,戴斯說。

後來這個朝聖首日,我幾乎沒有用到照相機。我們在紀念黑澤明的大眾標誌物旁放上花束,我想到他一生所拍的偉大電影,從《酩酊天使》到他的不朽巨作《亂》,那是連莎士比亞也可能會為之震動的史詩電影。我記得當年是在底特律郊區一家地方電影院看《亂》,弗雷德帶我去是因為那天剛好是我四十歲生日。進場前太陽還沒下山,外頭的天空明亮清朗。看電影的三個小時過程中,外面起了狂風暴雪,戲院裡的我們完全不知情,看完電影走出戲院,外頭是黑壓壓的天,突然間捲起一股雪旋風,天空瞬間給刷白。

「我們還在電影裡面」,佛雷德這麼說。

艾斯正在查看地圖,想找圓覺寺墓地。經過火車站時,我停下來看著耐心排隊的人群,他們等一陣子才穿越軌道。一輛老舊的直達車尖聲呼嘯而過,好像一陣亂蹄從陡峭的角度飛奔而下,噹啷噹啷聲不絕於耳。我們邊打著哆嗦,邊尋找電影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墳,這項工作很困難,因為他的墳位在比較高的僻靜小地方。找到他的墓碑,有人在上面放了幾瓶清酒,花崗岩黑的立方碑上方只寫了一個漢字「無」,表示什麼都沒有。一個高興的流浪漢可以到這裡找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喝到茫然不省人事。小津很喜歡他的清酒,艾斯說;沒有人敢去打開他的酒瓶。雪覆蓋著地面上所有的東西,我們爬上石階捻香點上,看著煙隨風搖曳,靜靜站在那個地方,彷彿想體驗凍僵了我們會怎麼樣。

Photo Credit:Patti Smith

Photo Credit:Patti Smith

小津電影中的片片段段在這個當下接連閃現。女演員原節子躺在太陽下,她那開朗明確的神情,還有那洋溢著喜悅的微笑。她與兩位電影大師都合作過,先是黑澤明之後是小津安二郎,一起拍了六部電影。

「那她葬在哪裡?」我不免提問,想抱一大束白色菊花去她的墓碑前擺。
「她還活著呢」,戴斯翻譯著說。「已經九十二歲高齡了。」
「希望她能夠活到一百歲」,我說。自始至終都忠於她自己。

隔天早上,天空陰陰暗暗,烏雲罩頂。我去為太宰治掃墓,用水把墓碑清洗了一番,好像這塊碑就是他的身體似的。替花器沖換水之後,我一一插上鮮花束。一朵紅色的蘭花象徵他肺結核的血,旁邊擺一小簇白色植連翅,這種植物的果實裡包含了許多帶翅的種籽。植連翅散發一種淡淡的杏仁香。這些小花就像牛奶糖,代表著染病虛弱時,即使身處惡劣情況中,還有白色牛奶能為他帶來樂趣。我還添上一點嬰兒氣息-一種雲狀圓錐花序的小白花-力圖一新他受污染的肺臟。

這些花形成一座小橋,就像手觸著手。我從地面撿起一些脫落的石塊,塞進我的口袋。我把香平放進圓形爐裡,馨甜好聞的煙籠罩著他的名字。就在我們快離開時,太陽露了臉,把所有一切都照亮。也許是那嬰孩的一口氣發揮了作用,太宰治有了清新的肺,把原先遮住太陽的雲靄都給吹開了。

「我想他很高興」,我說。艾斯和戴斯都點頭同意。

最後的目的地是慈眼寺的墓園。等我們快走到芥川龍之介的墳,我想起自己的夢,想知道這會有什麼影響。死去的人應該覺得我們很奇怪吧。這些不就是骨灰、幾塊骸骨、一把一把的沙、已經靜止無息的有機物質,以及等著時間過去。我們在這裡為長眠的人獻上花束,回去自己不能成眠。我們自作自受,就像十字軍東征的騎士之王安佛特斯被自己拒絕治癒的傷口苦苦折磨。

北鐮倉車站。Photo Credit:Patti Smi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