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升:戀愛世代

張耀升:戀愛世代
繪圖:吳佳穎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單純的人去追求認同感吧,去愛吧,去被愛與去痛苦吧,複雜的人去運作吧,去謀略吧,去戀愛遊戲與遊戲戀愛,從中得到或失去吧。

文:張耀升

關於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的時間膨脹,有個比方是這樣的:如果有一對雙胞胎兄弟,弟弟待在地球,哥哥上了高速火箭,火箭的速度越快,時間便越慢,於是天上一天,人間或許一年,地上的弟弟成了遲暮老人,天上的哥哥還是慘綠少年。

那是因為時差。

我第一次體會到時差,是在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故事的背景遠在我父母輩的50年代。進電影院之前,我全然不知道這部片的時空背景,美援對我來說僅是歷史課本上輕飄略過且考試不考的一個短暫年代,但是當楊德昌以每秒二十四格的畫面一秒一秒建構起台灣接受美援的50年代,那無孔不入的國民黨白色恐怖是一股從螢幕上流洩而下的惡寒(然後你會徹底了解國民黨的過去是如何在人類歷史上名列前茅的可怕),但是裡面的每個人物,從HONEY到張震到小馬到小明,又是如何被美援帶來的美軍所帶來的美國流行文化所帶來的自由奔放價值觀所鼓動,貓王的歌一旦從嘴裡唱出來,從耳裡聽進去,身體髮膚就蒸騰一股叛逆之氣,無法與迎面而來的黨國壓力妥協。

張震的殺人動機不是情殺,而是這兩股巨大能量衝折下的暴動,愛情反而只是一個情緒出口。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年代?為何我從未聽說那個父母的年代?我的父母輩,他們在美援年代過後,必定還經歷了長時的、巨大的什麼,於是他們將貓王歌曲中那些叛逆、自由、奔放的價值觀全部抹去不留痕跡。

在這之前,我對父母輩的愛情想像,來自瓊瑤三廳電影,很多人以為瓊瑤的悲劇性來自男女主角不可跨越的貧富差距與階級差異,但那只是故事背景,真正的悲劇元素是死守不放的堅持(美化一點的說法是守候或深情)。否則,換做 21 世紀的當下,LINE一句「我們不適合」,臉書狀態改為單身,不管對方接受與否,都已完成分手儀式,悲劇何在?而我的父母感情相當差,在我的成長過程無數次考慮離婚,最後守到沒有生離僅有死別也不是因為深情,而是礙於外界世俗觀感。

是啊,或許那才是他們那個時代最強大的力量:無時無刻無所不在的外界眼光。白色恐怖的日子裡,老大哥的眼神掃射到社會上變成社會觀感與道德條文,一眼又一眼,在中美斷交美援退出之後,把國民逼回框架中,不要想不要問,不可以難過不能哭,真的要哭,就去電影院裡,對著貧富差距愛情故事哭吧!哭完後,把傷心與對階級的控訴留在電影院,擦乾你的眼淚回到戒嚴時期來。

我的回憶中,長輩總是愛哭,政治危險、民生不安,愛情成了最大的嚮往,若是身歷其中,就為自己哭,若是始終無緣,便為戲裡的愛情哭。但我的青春期從國中一年級就遇上解嚴,國中二年級天安門事件,國三畢業前目睹野百合學運,我們這一代人的戀愛,是被價值觀的衝突啟蒙的。

開始感覺到鳳飛飛歌聲中的甜美與淒美都不貼身,王傑的激情、迷惑、孤獨中希望被認同又怯懦擔憂於無法被認同,而主動放棄走遠漂泊成浪子的自悲自嘆,才是整個五、六年紀世代的一場遊戲一場夢。他出道時我僅僅12歲,濃稠的孤獨感染我們一代人,全班同學每個週末下午一起出遊走在繁忙街頭,穿著打扮都模仿王傑卻也都自以為是顆孤星,明明還跟身旁的同學借錢買飲料一起吃漢堡,卻自問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

於是,世代差異出現了,三、四年級面對風雨飄搖的外在環境,圖的是安穩安定,愛情應該安靜而沈默,更應該安全,儘管看了許多激情的瓊瑤電影,但這股能量始終沒有示範如何真正對抗社會。但五、六年級不同,激情不只來自電光火石,更多是背後的社會潛移默化的改變,如果你靜靜站著什麼都不做,這個世界是不會善待你的,所以起身吧!單純的人去追求認同感吧,去愛吧,去被愛與去痛苦吧,複雜的人去運作吧,去謀略吧,去戀愛遊戲與遊戲戀愛,從中得到或失去吧。

同時間,兩種類型的愛情作品從日劇中大量湧現,首先是世故戀情,如果你是五、六年級,一定記得《東京愛情故事》,它跟著你一起進入社會,暗示著也預言著你未來的愛情生活,柴門文的溫柔與理解必定也曾打開過你心中某個遺憾心結。最愛的人不見得能一起生活,那不是誰的錯,也不是愛的錯,更不只是緣分這個空泛的詞,而是輕飄於空中的戀愛落實於地面的生活後,必然有的束縛與改變,不知不覺中,四年級的柴門文畫著五、六年級的愛情故事,兩代卻互相同理而和解了。

另一種,是虐心畸戀。還記得吉田榮作嗎?1993年衛視中文台播映他的顛峰代表作《隔世情未了》,他所飾演的男主角因車禍死去,為了回到深愛的女友身邊,不得不附身在肇事者的軀體復活,然而一旦他說出附身的秘密,就會魂飛魄散,靈魂藏在肇事者的肉體下,卻必須承受女友面對兇手的仇恨。誤解、委屈、有苦難言,至死不渝的深情面對徹底的恨,分分鐘都踩在「好吧,我說出真相讓你知道我永遠愛你,但我們必須從此永別」與「好吧,我忍下一切就讓你永遠恨我,至少我就可以一直看著你」的鋼索上。

萬年老梗的身份交換在當時湧起巨大的能量,一個同志朋友告訴我,那是他第一次被異性戀的愛情打動。在此之前他當然也還看過白先勇的《孽子》,但是植物園蓮花池與那群家族般的同志不在他的世界裡,他眼中只有一位同學。他說每個同志都在青春期愛上過一位日後想起來「醜死了我當時真是瞎了」的同班同學,六年級的他的青春期的外面的世界充滿躁動,電視廣告不斷重複循環一句「我有話要說」以及「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原本理當壓抑漠視的情感也在他心裡翻湧,那種一旦說出口關係可能馬上毀滅的痛苦在《隔世情未了》中得到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