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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頭鳳尾》書摘:You Bloody Chinese!

《龍頭鳳尾》書摘:You Bloody Chinese!
Photo Credit: David Yan @ Flickr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張迪臣的現身讓陸北才覺得自己跟亨利哥之間有了詭異的連結,分享了他的男人。陸北才不再是那個被背叛的人,他跳到了背叛的另一個方向,他完成了另一個人的背叛。

做了兩年兵,陸北才吃過子彈,幸好輕傷不礙事。死裡逃生則有三回,一回遇上敵機轟炸,掩護的樓房崩坍,戰友都被掉下來的樑柱壓死,只有他安然無恙,彷彿樑柱怕了他,要避開他。一回跟敵兵在巷戰裡用刺槍肉搏,眼看要被刺中,敵兵突然失足滑倒,他立即執起對方的槍,用刀鋒朝其喉嚨狠狠插下,手間的感覺跟魚時刺穿魚腮很類似,但人血流得比魚多,魚也不像敵軍會忽然屎尿齊噴,褲檔盡濕,惡臭無比。

再有一回,在門附近遇上敵軍坦克,他和手下躲伏在草叢,坦克竟然直駛過來,活生生把他們輾得腦爆腸裂,而他剛好躺在車槽的底盤位置,坦克轟轟隆隆在他頭上穿越,陸北才緊閉雙目,聽天由命,待得張開眼睛,天仍然藍,雲仍然白,敵軍已經走了,而他,也仍在呼吸。

戰友們說他福大命大,有人懂看相,說他胸前正中有一顆紅得發紫的小痣,光滑無毛,像保護罩,大難不死,日後必有福。陸北才既不是不信,也不是相信,是鳩但啦,反正每日之後都有「日後」,到底何年何月才算「日後」,隨你說,命運預卜,其實誰都反駁不了,也誰都證實不了。陸北才信命,但命運過於複雜玄秘,不可能有人能夠準確預測,俗語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唯一能做的幾乎是聽天由命,許多時候明明是命中注定,你不知道,誤以為是巧合,另一些時候卻明明是巧合,你不知道,誤以為是命運,那就不如遇見什麼便是什麼,自己判斷對應,管它是命不是命。陸北才倒有遺憾:打來打去的敵軍都是其他軍閥的部隊,從沒跟日本鬼子交過手。

這夜遇見張迪臣,同樣不知道是巧合抑或命運。陸北才蹲在街頭候客,忽然見到兩個洋漢醉步浮晃地從六國飯店走出來,一人托扶另一人的胳膊,他清楚看見被扶者是張迪臣,扶人者跟亨利哥一樣留著一把大鬍子,鬍上露出的臉一片火紅,像洋關公。

陸北才愣住,唯恐自己看錯,用力閉上眼睛,再用力張開,眼前醉得不成樣子的人仍然是張迪臣。他不是回去蘇格蘭了嗎?原來仍在香港。仍在灣仔。仍在,仍在。只不過沒來找他。他在,可是自己卻不在了,不在他的心裡,否則怎會不來相見?

困惑之際,扶著張迪臣的洋關公向他和石岐昌招手用車,他別過頭,假裝沒看見,石岐昌卻一個箭步把車拉到對街,笑咪咪地問:「嘩油膏,Sir?」那是討生活的英語,where you go,去哪裡,每個車伕都懂。

洋關公道:「My home, of course!」

「嘩呀?嘩吐膏?」石岐昌追問,總要有個地址才可開動,where,where to go,總得說清楚。

洋關公說了個地址,在堅尼地道。因有點路程,還要爬幾個坡,石岐昌索價兩元一輛,洋關公說no problem。石岐昌高興萬分,回頭向陸北才擺擺手,囑他把車也拉過來。陸北才本是千百個不情願,但瞥見爛醉的張迪臣,心有不忍,希望把他快快送往休息,待會兒給他沏杯熱茶,再用熱毛巾擦拭身臉,待他酒醒始追問一切。於是拉車到對街,眾人合力把張迪臣又推又拉地弄到他的座上,洋關公一屁股坐到石岐昌的車裡,一前一後,兩輛車仔起動沿謝斐道往東走,到分域街左轉,經駱克道,再經軒尼詩道,直上莊士敦道,冬夜寒風凜凜,兩個洋漢放下車仔的簾布擋風,拉車的人卻累得額髮盡濕。

沒三分鐘已經穿越機利臣街和皇后大道東而到聖佛蘭士街,酒吧門外到處懸掛 Merry Christmas的霓虹光管,紅紅綠綠不停躍動,把路上男男女女的臉孔五官映照得七色變幻,彷彿地獄開門了,牛狗蛇神紛紛出關。

Pussy Cat的酒吧招牌用彩色燈泡裝嵌出一幅高大的貓首人身肖像,兩隻貓耳豎起,尖如塔頂的胸脯,迷你裙,黑絲襪,眼角往上吊懸,嘴角有痣,若是妖,必是典型的中國妖。有英國水兵在酒吧與酒吧之間到處走動,白衣白褲白帽,頸項鬆鬆地打著淡藍色領結,走得歪歪斜斜,手裡握著啤酒瓶,路面亦都是破酒瓶的碎玻璃。

不遠處有個水兵醉倒在電車路軌上,電車被攔住,停在他前面,一群人圍觀,其中幾個是洋婆,塗脂抹粉,皮裘披在肩上,也有幾個一看打扮即知是東洋女人,肯定是在騎樓底拉客的雞,陸北才邊走邊在心裡詛咒「筆地香!死鬼佬!唔識飲就唔好學人飲!」。他常聽洋人罵「筆地香」,問張杭吏始知是英國粗口,Bloody hell,他記下了,遇見看不順眼的鬼佬便拿來開罵。

聖佛蘭士街是一條小斜坡,香港多山,坡路處處,對車伕來說是苦事,但難不倒軍旅出身的人,行軍比這苦得多,不止累,還要怕,處處提防敵軍突襲,拉車的苦就只是苦,單純的苦。

這夜最令陸北才難熬的是張迪臣,坐在背後,平日是張向他提問,如今喝得半醉,閉目養神,沒發半點聲音,倒過來是陸北才有許多話想問,卻問不出半句,不知道怎樣開口。難道問他洋關公是他的誰。難道問他為什麼要到洋關公住處而不是回家。難道問他為什麼明明仍在香港卻要騙他。陸北才沒法確定自己有發問的資格。這一刻,他從勝利者忽然變回失敗者,跟以往一樣,站在被離棄被背叛的那方。晚上風大,怒風在咆哮。陸北才也聽見自己心裡的風聲。也憶起那天夜裡,站在張迪臣家門外所曾聽見的蟬鳴。

也許因為憋住一肚子的話,上坡時一不留神,陸北才失足滑倒,往前栽去,一頭撞到石岐昌的車背,害他也朝前仆去,兩輛車仔同時翻側,洋漢被拋到車外,跌個踉蹌。陸北才急問張迪臣:「OK?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