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頭鳳尾》書摘:沉屍無數的「水鬼潭」

《龍頭鳳尾》書摘:沉屍無數的「水鬼潭」
Photo Credit: ralph repo @ Flickr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貪念如慾念,初時是別人勾誘你,其後總是自己勾誘自己,更多,更多之上是更多,不會罷手。

文:馬家輝

那是一九三八年一月的春寒日子,去年「七七」後,日本調軍遣艦,對華南虎視眈眈,但余漢謀主政下的廣州市依然夜夜笙歌,煙花遍地,陳塘江面如常泊滿花艇,大的奢豪,觥籌交錯,飛箋頻催;小的簡陋,但同樣坐滿鶯鶯燕燕,恩客登艇買票,馬上登堂入室,在搖晃的波浪裡起伏搖晃。大艇小艇停靠在碼頭不遠處,由艇仔接載貴客溫客往來其間,從白天到晚上皆有人排隊候船。

不登船的嫖客,岸邊亦有好去處,大寨炮寨,皆有春色,一路延伸到市內,甚至有些尼姑庵就是妓寨,每庵設房立廳,各有房主廳主,領有削髮艷尼,身披袈裟,眉目妖冶,房內廳內紅賬緋枕,賬前枕前擺放了莊嚴佛像,嫖客非富則貴,皆謂在佛像門前翻雲覆雨,別有刺激。尼姑妓寨有所謂「五大伽持」,分別是永勝庵的眉傅、藥師庵的大蝦和細蝦、蓮花庵的文傅、無庵的容傅,檀越貴客穿越其間,有不少是政府大員,公然登堂入室,宋子良主理廣東財政時,乾脆把藥師庵作為辦公行政署和官邸,白天處理公務,晚上「開尼姑廳」見客會友,不知今夕何夕。

如是到了五月初夏,日本鬼子肆無忌憚,艦艇不斷滋擾廣州灣,香港海域連帶遭殃,四、五百艘漁船被擊沉,死了八千多人,虎門早被封鎖,陸軍入侵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可是愈迫切的事情,大家愈不願意想它,或許日間還是會想的,學生在街頭籌款抗日,也有群眾熱血響應,然而太陽一旦下山,彷彿帶走所有擔憂,又或日間的擔憂已經累積到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沒法不先把它擱在家裡,尋且出門尋歡作樂,吃喝,跳舞,看戲,嫖的嫖,賭的賭,吹的吹,各有排遣憂愁的本領,直至精疲力竭,始有精神回家。

陸北才在花艇做看管,主要任務是盯緊姑娘,別讓她們逃跑。姑娘是買來或拐來的孩子,十歲八歲便來了,先做陪唱的「琵琶仔」,十三四歲開始「梳櫳」接客,破處前三天,可以休息睡覺,喝湯水,有專人服侍,到了那個夜晚,塗艷抹粉守候付得起好價錢的溫客,一夜過後便是另一種人世,跟陸北才拜門做了「藍燈籠」的意義相同。陸北才遂常想起仙蒂對他描述過的塘西風月,因有她的故事打了底,這裡雖是廣州東堤,他卻完全不感陌生,似曾相識,彷彿並非活在自己的眼前而是陰錯陽差地踏進了仙蒂的過去。對了,仙蒂。她此刻在做什麼?在酒吧裡被洋人擁抱入懷?在洋客的酒店床上,用生硬的英文發出淫穢的嘶叫?抑或跟佩姬躲坐在天台矮牆背後,肩並肩,手挽手,說著只能讓兩人聽見的密語?陸北才覺得自己跟仙蒂距離很近很近,在這裡,個個姑娘都是她。可是他不想聯絡仙蒂,更不願對張迪臣洩露行蹤,既因仍然擔心在香港闖下的禍,打傷了鬼佬外交官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即使不問吊亦要受牢獄之災,更可況如今做了花艇看管,他竟覺有些對不起仙蒂,彷彿自己就是當年欺負她的那些壞傢伙。所以陸北才暗暗立誓,不在廣州闖出一些名堂,不回香港。

花艇既是煙花之地,陸北才從早到晚在此留駐,自然看盡煙花惡行,比昔日只當嫖客更為眼界大開。一天下午他行經艇廳,窺見五六個衣冠楚楚的客人坐在廳內喝酒,眾皆沉默,嘴角掛著曖昧,原來廳旁房裡其友伴正替童稚破身,他們旁聽分享,房間賬內傳出厲聲尖叫,女孩哭喊求饒,「娘呀!救我!我唔要!」,叫聲像一根在腳底亂搔的羽毛,令他們臉上浮現騷軟的笑容,女孩叫得愈激烈,他們的笑意便愈濃烈,歡愉嘻笑,既是自得其樂,亦似在替房內友伴鼓掌助興。

當友伴完事,女孩喊出最後一聲慘叫,客人紛紛舉杯互敬,大事已成,人間又多了一個女人。冷目旁觀,陸北才打從心底湧起陣陣悲憫,彷彿姑娘是他、他是姑娘,從身子被強迫為難的那一刻開始,生命的道路即蔓草叢生,看不見前路何在,唯有探索一步算一步,步履維艱,手上腳上被刺得鮮血淋漓,只好告訴自已,一定要留著一口氣,一定有機會重見平坦路途。

然而更讓陸北才為難的是,花艇看管的責任並不止於旁觀,當有姑娘不服命令,他得對她們動手動腳。一回艇主囑陸北才用布把一個姑娘綑縛床上,拿來細繩,束住褲管,再將一隻幼貓硬塞進她的褲檔,然後勒緊褲腰。陸北才問:「之後呢?」

艇主把一根軟鞭交到陸北才手裡,道:「打貓不打人!」

陸北才愣了一下,眉頭一皺,揮起軟鞭,朝姑娘的褲檔抽下去,但忍著手,不真的打貓,只抽打空氣。艇主看穿他的把戲,怒喝道:「刁那媽!我叫你打就打!」

老鴇強迫艇上其他姑娘前來圍觀,她們望著陸北才,陸北才望著床上姑娘,床上姑娘望著天花板,眼睛因懼怕而失神,是驚恐的無助,彷彿天地裂開,她站在崖邊。

艇主催促陸北才,繼續罵道:「打呀!冇撚用,丟哂萬義堂的架!」

陸北才低下頭,不敢再看床上的姑娘,卻清楚知道站著的姑娘都盯著他,心底一陣尷尬,竟然湧起幾滴眼淚在眼眶打轉,但他硬生生忍住,心裡對自己說:「萬義堂,萬義堂,我確是萬義堂的人呀,既是堂口的人,便得做堂口的事,這叫做忠義。更何況有這麼多人在看著,我陸北才丟得起臉,萬義堂可丟不起,弟弟陸北風也丟不起。千萬唔好喊,喊了我便不是人。不,不是的,姑娘是姑娘,我是我,我絕對不是她。她是不聽話的姑娘就得捱打,我是花艇的看管就得打人,這是我們的命呀,各有各的命,如果要怨,應該怨天。姑娘,就算你生來是為了讓男人搞吧。下輩子投胎,做個男人,唔好再做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