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頭鳳尾》書摘:沉屍無數的「水鬼潭」

《龍頭鳳尾》書摘:沉屍無數的「水鬼潭」
Photo Credit: ralph repo @ Flickr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貪念如慾念,初時是別人勾誘你,其後總是自己勾誘自己,更多,更多之上是更多,不會罷手。

於是陸北才說服了自己,是鳩但啦,打!一咬牙,揚起軟鞭,朝姑娘的褲檔抽下去,其他姑娘立時驚惶喊叫,掩住了床上姑娘的哭聲。陸北才每抽一下鞭,姑娘們便猛喊一聲,床上幼女的嚎哭也更為慘烈,他的手忽然感到一陣奇特的騷癢,停不下來,似必須不斷揮動手裡的皮鞭始能止癢,所以拚了命地打,愈打愈狠,愈狠愈想打,一鞭連一鞭,切切實實地打在褲檔裡的幼貓身上,幼貓受痛,抓咬幼女,貓叫,女也叫,女叫,貓更叫,貓與人的聲音混出一種恐怖的絕望。

打了十多鞭,廳主終於喊停,老鴇趨前把姑娘抱到懷裡,好言安慰道:「好囉,好囉,冇事了。女人生屄就是要讓男人操,男人生屌就是要操女人,後生多捱操,多蓄幾個錢,老了,沒人操了,仍可享享清福,也可以返鄉孝敬父母。你今日唔明白,日後想通了,便會來多謝阿姆,只不過到時候,阿姆已經返鄉下賣鹹鴨蛋,冇眼睇囉,咁你燒多些金銀衣紙多謝阿姆吧!」說著說著,也掉下眼淚,跟所有姑娘哭成一團。也許終究是女人,明白對抗命運的唯一方法是認命,一旦認了,死路變生路,可以在所有折磨裡找到出口。

「打貓不打人」以外,花艇還有其他迫使姑娘認命的好法子,餓她,關她,灼她,都有作用。也可以威脅把她轉賣到沙里埔的炮寨,那邊住著很多南洋來的工人,不太乾淨,有姑娘一天接客四十次,不到幾天即染病死去。還有更狠辣的招數,從故鄉抓來姑娘的親人,在她眼前毒打一頓,親人哭求她聽話,她一旦心疼,命便不再是自己的了,親人的命才是命,誰叫她是女人。

可是仍有姑娘不屈服,乾脆自己了斷生命。也有人害了性病、久治無效,或受懲戒時遭重手打死。舉凡出了人命,艇主指使弟兄把屍體塞進布袋,再放幾塊石頭,三更半夜抬到陳塘附近的大沙頭,用小電船載至江面,噗一聲,丟進水裡。大沙頭因此俗稱「水鬼潭」,沉屍無數,相傳每年農曆七月十四夜晚,站於岸上,望向江中,可見冤魂縷縷從江底冒起而飄於半空。

陸北才有一個晚上跟弟兄處理了姑娘的屍體,搭電艇折返堤岸,迎面遇見一艘漁船,船上有燈,坐著漁民數名,他遠遠看見一個漁婦把頭上斗笠摘下,望向他,對他笑,那張蒼白無血細小的臉龐,明明是剛才被他和弟兄丟到江中的那個姑娘。他嚇得連忙閉目,暗唸:「喃嘸阿彌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喃嘸阿彌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重複十多遍,直到抵岸始敢張開眼睛。

若干年後跟香港的手下談及此事,陸北才仍感毛骨悚然,某回路經蕭頓球場,有「地水南音」的賣藝人拉著二胡,依呀依呀地吟唱〈弔秋喜〉,說清末年間妓女秋喜於珠江自盡,他好奇站聽幾句,突然渾身發冷,耳畔隱隱聽到浪聲風聲人聲貓聲,歸家後病了一場,經常夢見船上那張臉。

當了幾個月花艇看管,晨昏顛倒,陸北才每天清晨始離艇回岸,先到盛如茶居吃幾件蝦餃燒賣,再到長堤練一會兒八卦棍,然後返客棧睡覺。客棧也有許多鶯鶯燕燕,被喚作「棧雞」,陸北才在廊道上遇見她們,打情罵俏幾句,姑娘高興了會把他拉進房間,蹲下來替他脫褲子,彷彿身體是唯一的亦是最後的財寶,對不喜歡的人是用買賣,對喜歡的人則可送贈。她們喜歡他,主要因為他不是客棧的看管,只住在這裡,卻亦非客人,就只是一個男人,跟她們之間沒有現實的瓜葛拉扯,所以她們願意對他說話,願意跟他尋找歡愉。

陸北才初時頗有抗拒,覺得白嫖是佔了她們便宜,有違江湖道義。可是又不忍心拒絕,怕她們以為他在嫌棄,如果連身體這最後的財寶也瞧不起,等於徹底擊毀、消滅她們,跟殺人沒太大差別。唯有硬著頭皮搞個天昏地暗。在床上搞女人的時候,陸北才偶爾想起哨牙炳,阿炳愛搞成性、無女不歡,陸北才覺得他才應該在這裡生活,至於自己,只是被放錯了位置,竟因盛情難卻而被迫日搞夜搞,想來未免可笑。

搞多了,陸北才開始懂得欣賞女人在床上不同的媚態,驚訝於每個女人都有自己一套取悅男人的獨特本領,呻吟,姿勢,技巧,雖說大同小異,卻正是小異讓過程充滿刺激。問題是再獨特的本領用上了三五七次,有了預期,自會千篇一律,並非不再爽快,而是會期待更多的、更強的爽快。慾念沒法被滿足,更不會被熄滅,慾念是一盆愈燒愈旺的柴火,用慾念澆淋慾念,是火上加油。

陸北才漸漸來者不拒。來吧,想來便來,他樂意跟不同的女人一起開發不一樣的身體秘密。在床上的小宇宙裡,陸北才是自己的主,他控制自己的節奏,他征服,他掌權,在進進出出的失神剎那,他感受到實實在在的自己。七叔跟他再沒關係了,阿娟沒有,仙蒂沒有,亨利哥沒有,張迪臣沒有,統統沒有了,他已經不在乎他們,再沒有人會在背後驅趕他,他才是發施號令的人,誰的命令他都不聽,只聽從自己的身體。當身體忙著,心裡竟是如斯輕盈,暫忘所有不可告人之秘密。—然而每回當一切結束,躺在床上點燃香菸,煙霧裡,剛才以為盡已忘記的一張張熟悉的人臉重新浮現,每張臉都是一個秘密,終究驅趕不走如鬼魅。

唯有繼續搞女人,並且搞得更多、更密,用一次又一次的歡悅來對抗一次又一次的思念。陸北才有時候覺得自己成功了,但當一個又一個夜晚在煙霧裡見到一張張熟悉的臉孔,尤其是其中一張臉上的那雙藍眼睛,他明白,他是徹徹底底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