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頭鳳尾》書摘:沉屍無數的「水鬼潭」

《龍頭鳳尾》書摘:沉屍無數的「水鬼潭」
Photo Credit: ralph repo @ Flickr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貪念如慾念,初時是別人勾誘你,其後總是自己勾誘自己,更多,更多之上是更多,不會罷手。

還不了錢的債仔,萬義堂通常給他們一個機會:借錢再賭。賭什麼都可以,堂口旗下有十多間賭館,大的還分三廳,「文場」供達官貴人享樂,「武德」開放給普羅百姓,「內教」則為女性專用,連倒茶的、搖骰的、發牌的也都是女人,好讓女賭客的男人們放心。

賭館裡,骰寶、番攤、牌九、麻雀,隨你挑選,把賭本借給你,生死有命,富貧由天,輸贏是你的事情,輸贏都要連息帶利還給萬義堂,你在左邊,命在右邊,陸北才便是站在中間的納涼人。在賭場內,放債叫做「放馬」,借錢叫做「拉馬」,借錢去賭,贏了,被稱為「神馬」,當場連本帶利清還一切。輸了則叫「死馬」,可以再借,借到絕,借到盡,借到賣田賣地賣妻賣女,賣到最後,要賣自己了,大可去做「替身」,—萬義堂兄弟犯了沒法擺平的勾當,例如殺了不該殺的人,走私被捕,賭館被禁,債仔若肯出頭頂罪,不僅前債一筆勾銷,還有安家費可領。

有個叫做陳豪的債仔,每天簽兩回字花,連簽半年,沒簽中半次,債上加債,又在骰寶桌上做了「死馬」,五窮六絕,被陸北才帶到陸北風面前。北風問北才:「他有女兒可賣?」

「兩個月前賣了,長得醜,去不了花艇,只能去做棧雞。」陸北才答道。

陸北風又問:「老婆呢?」問完馬上覺自已笨,因為通常這狀況,媽媽必比女兒更醜,更老,更難賣,連客棧也不收容。

陸北才卻道:「死了。賣了女兒,老婆難過得上吊,但街坊都說其實是吵架時被他勒死的。」

陸北風略尋思,忽笑道:「那好,無後顧之憂,唔死都冇用。」

陸北風的確有笑的理由,因為這陣子他正替葛爺的兒子葛煌聰找替身。葛煌聰三十多歲了,是個煙鬼,前幾天抽昏了頭,在英租界用煙槍把一位英商敲斃。案發時,他把對方騎在胯下,嘴裡嘰哩呱啦地怪叫,彷彿鬼上身,再舉起煙槍,在半空比來劃去像驅邪作法,然後把尖尖的槍頭直插進英商左眼,把眼珠子活生生地挖出來,接著用槍狂敲對方的額頭,敲了百來下,血肉模糊,像在廚房裡剁肉餅。奇怪的是,葛煌聰穿的是如常的唐裝短打,事後逃脫,橫屍自家床上的英商穿著襯衫,下身褲子脫了半截,斷氣之際,雞巴堅硬挺直,像那支把他打死的煙槍。殺了洋人,事情鬧大,大使館咬緊不放,迫租界警察交人,葛五爺花了大錢也擺不平,唯有找人頂替,因是萬義堂紅旗五爺的公子,必須找個十拿九穩的,保不出事。

難題最後如願解決。反正葛煌聰一年到晚躲在家裡或煙館吞雲吐霧,沒幾個人見過他,見過他的人也不認得他了,煙鬼總是一天比一天消瘦,皮膚灰黑得像被煙火薰焦的田蛙,皮包骨,手腳四肢似柴枝,肚子往前突出,眼珠子雖大卻茫然,彷彿迷路,迷路在只屬於自已的出神快樂裡。所以債仔陳豪能夠輕易頂替。

事前倒花了少許工夫。陸北風把陳豪關在家裡餓了三天三夜,迫他不斷抽鴉片,抽得吐了又吐,吐光了胃汁便吐血,衰弱得不似人形,徹頭徹尾像個煙鬼了。陸北風把債仔交給租界巡捕前,從花艇贖回他的女兒,讓父女見最後一面,了結心願,然後強押女兒到桂林嫁給一戶農民,不准再回廣州。債仔木然地踏進警察局,自首認罪,葛爺前來配合演戲,「父子」相擁痛哭一場,一邊廂皺眉怒罵「仔啊,你闖大禍了……」,另一邊廂掩臉自責「爸,原諒兒子不孝……」。

陸北才和陸北風站在旁邊,北風低頭裝哭,北才則用上齒緊咬下唇,控制自己不笑出聲來,亦忍不住疑惑兇案發生時發生了什麼狀況。他至今未見過葛煌聰,沒機會探問,那鬼佬的雞巴是死前已經翹起,抑或因被殺而勃起?難道死亡使人亢奮?那鬼佬在斷氣的一刻,在笑嗎?什麼樣的笑容?

陸北才腦海忽然冒出一對眼睛,深邃的藍,藍得深不可測,但眼睛並非直望他而只在背後。他不是看見這雙眼睛,只是感覺到,強烈地感覺到,他低頭拉車,眼睛在背後愈貼愈近,愈盯愈近,終於牢牢地貼在他的背上,像太陽令他感到火燙。好多回了,遠離了那對藍眼睛,他更渴望正視這對眼睛,但不敢,擔心一轉臉,它們馬上消失無影。

陸北才忽然非常想念香港。

不久後,陳豪遭判刑槍斃,葛爺在家草草辦了喪事,在親友和門生眼前演了一場哭喪假戲,葛煌聰從此足不出戶,反正有大煙可抽的地方便是他的天國。

陸北才到廣州已經七、八個月了,期間有朋友從香港前來省城,他繞圈問及有沒有聽過鬼佬被打的事情,但避開張迪臣的名字,他答應過他,絕口不提,亦不願意提,一提便心痛,似仍能感受到張迪臣打在他腦門的那記火辣辣巴掌。朋友都說沒聽過,報上沒說,收音機沒說,唯一知道的是近幾個月香港警察抓走了不少幫會份子。陸北才不禁陷入迷茫,彷彿一切只是幻覺,根本沒發生過任何事情。沒有那夜的拉車,沒有聖佛蘭士街的打鬥,沒有被敲頭倒下的英國大鬍子。那麼到底,有沒有張迪臣這個人?他在香港真的遇過他?若不曾遇他,現在自己怎會身處廣州?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其實陸北才打從心底希望一切確是幻覺。沒有張迪臣,沒有仙蒂,沒有藥王堅和余連長,沒有阿娟,沒有七叔,讓一切回到起點,他只是蹲坐於寶華縣河石鎮家中門前刨木的那個他,單純而專注,把生命像木屑般一片片地刨走,刨到末處,盡歸零碎,沒留下半點秘密。

可是有人提到了石岐昌:「呢條友突然由灣仔過江去了油麻地,在果欄一帶收陀地,但又突然被警察抓走,指他販毒,之後便冇人見過他,可能已經在赤柱監獄俾鬼佬打撚死!或者已經被運到大嶼山餵魚!這陣子有幾個爛仔忽然失去蹤影,白頭榮、傻佬泰、四眼方,統統唔見。有人話,英國佬知道蘿蔔頭會打香港,先下手為強,打殘堂口,警告爛仔唔好做日本仔的奸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