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頭鳳尾》書摘:You Bloody Chinese!

《龍頭鳳尾》書摘:You Bloody Chinese!
Photo Credit: David Yan @ Flickr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張迪臣的現身讓陸北才覺得自己跟亨利哥之間有了詭異的連結,分享了他的男人。陸北才不再是那個被背叛的人,他跳到了背叛的另一個方向,他完成了另一個人的背叛。

文:馬家輝

渾渾噩噩過著尋常日子,但陸北才覺得心裡有那麼一塊肉並不如常,常有麻癢的感覺,卻抓它不到它,須用另一隻手,一隻不屬於自己的手。可是他不甘心去找,他要等,等待有人把手伸出,伸向他。

他最近常到告士打道新開的「六國飯店」門外待客,每晚看見湊鬼的吧女挽著客人的手臂在此進出,大多是皮膚黝黑的乾瘦女人,紅紅綠綠的短旗袍,頭髮推高像小山,血色唇膏,像唇邊染血,他不太明白鬼佬怎麼會有胃口。——當然仙蒂除外,陸北才喜歡仙蒂的成熟的美,可惜她是女人。

一個晚上,陸北才在飯店門外等著,忽見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從永昌大押旁的樓梯竄出,神色恍惚,低著頭,似想把自己隱藏起來,然而白晢的膚色在暗燈下依然突出。陸北才愣了一下,定神看清楚,是他,是張迪臣,亨利哥的好朋友,那是暑夏,張迪臣穿一件軍綠色襯衫,扣子全部扣上,可是胸毛長到脖子上了,燈光微微映照,看一眼是耀眼的黃,再看一眼是淡淡的棕,又看,卻變回金色,有奇幻的力量。

因是警官,眼光機靈,張迪臣遠遠發現陸北才,快步穿越電車軌,趨前低聲道:「阿才,I want you take me home。」

張迪臣意外現身眼前,站得這麼近,這麼輕聲細語,剎那間令陸北才覺得非常陌生,連帶自己亦不太真實。仰臉望著張迪臣,押店的霓虹燈光照射背後,他臉目全暗,像個偌大的鬼影,影子籠罩住陸北才,讓他在他的黑影裡手足無措。

不待陸北才答話,張迪臣已跳上黃包車後座,順手拉下綠色布篷,讓自己深陷到篷影裡,道:「Let’s go! 」

陸北才彎腰握起黃包車的木手把,腿下發力,往前奔去,拉著拉著,重新回到了現實。拉了兩三分鐘,按捺著性子,不說話,到了聖佛蘭士街的轉角處,終於忍不住,略略轉頭,道:「Sir,好久不見,不是回老家了?何時回來的?」

張迪臣沉吟一下,道:「是回老家,也順便辦點公務。結束了,回來開工,事情多得很呢,你們香港愈來愈麻煩。」

陸北才笑道:「所以你絕對不能離開呀。」見張迪臣沒答腔,唯有自己乾笑兩聲,再道:「咁夜去查案?球場那邊有幾個白粉檔,係人都知道架啦。」

背後仍是沉默。陸北才知趣,不說話了,半晌始傳來張迪臣的聲音:「你同白粉雄熟or not?」

「So So啦。」陸北才答道。白粉雄賣鴉片,球場歸他管。「我比較常見他的手下,阿木,阿勝,山東榮,成日在波地出入,蝦蝦霸霸,正仆街。你知道仆街點解嘛?」

張迪臣笑道:「梗係知道!Bastard!」

「係!不屎打!」陸北才也笑了。

一路上,張迪臣不斷探問蕭頓球場一帶的堂口動向,這陣子每日有無數的人從大陸逃避戰亂湧入香港,他想知道有誰來了灣仔,幹了什麼壞事,有何風吹草動。陸北才他們慣叫球場做波地,聽哨牙炳說過,蕭頓是個鬼佬的洋名,在香港做過大官,但球場是紀念他老婆而不是他,如同球場旁邊那間貝夫人健康院,不久前建好,亦是紀念鬼佬港督的老婆而不是港督,陸北才深覺中國男人偶有怕老婆,鬼佬對老婆卻多了個「敬」字。

對於張迪臣的追問,陸北才有些知道,有些不,但即使不,亦照樣回答,甚至愈不知道回答得愈詳盡,因為心虛,覺得不知道便沒面子,索性加油添醋、繪形繪色,說了一堆無中生有的荒唐勾當。謊言是有效的催眠劑,不僅對聆聽的人是,對說的人更是,自己必須先相信了,謊言始可說得真實,而愈說便愈相信,對,是這樣的,一定是這樣,也只能是這樣,不可能不是這樣。

陸北才深夜拉著車,腿下發力,雙手緊緊握著木把手,身體往前衝,熱風呼呼地朝臉上撲打,再順著臉從左右耳邊掃過,耳根,耳背,像無數無形的手伸過來撫摸,陸北才瞬間感到酸麻,更有陣陣熱氣從手掌傳到全身,兩根厚實的木把手不斷跟他的掌心磨擦,以前拉車從沒這樣的感受,這個夏夜,說變就變。

黃包車繼續前行,陸北才說,張迪臣聽,每隔幾秒才回應一聲似有若無的「嗯……嗯」,不必追問,陸北才主動說下去,一個故事接一個故事,一個人物接一個人物,奇怪,平常說話支支吾吾,此刻竟然流暢無礙,廣東話夾著英文單字,愈說愈快,快到像在搶白,彷彿想把所有知道和不知道的心底話說盡,像傾盆倒水,水是髒的,卻亦是溫柔的。

張迪臣的每聲「嗯⋯⋯嗯」回應都像背後的一下鞭打,張是騎馬的人,陸北才是馬,騎者策鞭並非每下都打在馬臀,只須在尾部旁凌空抽拍,抽起「刷⋯⋯刷⋯⋯刷」響聲,馬兒自然明白是加速的時候了。外人以為馬兒只是恐懼,唯有騎者知道,裡面更多的是亢奮。

不知道拉了多久,完全失去了時間感,像深夜逃亡似的,陸北才低著頭拉著黃包車朝前疾走,眼睛只看見兩隻腳不斷前後邁出,像替自己的說話打著固定的拍子,也像鼓掌,安慰自己,拉著一個陌生人,也拉著一個更陌生的自己,努力衝破一個急速飛舞旋轉的世界。

終於,背後傳來張迪臣的提醒:「到了。」

陸北才戛然煞步,世界停止轉動,他氣喘咻咻,前胸後背都是汗。張迪臣住在麥當奴道的鳳凰台,五層高的唐樓,黃色的木門前有白色短短的階梯,有路燈,燈光在夏天夜裡冒著啞黃的蒸氣,存在的本意是照亮環境,結果卻是令世界更朦朧,更不可解。張迪臣縱身下車,背燈站立,跟登車前一樣地面目陰暗模糊,陸北才仰臉望他,只見他的嘴唇張動,道:「多謝你讓我知道這麼多事情,改天找你再談,一定。Good 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