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頭鳳尾》楔子:行船的我外公說了個「金盆洗撚」的荒唐故事

《龍頭鳳尾》楔子:行船的我外公說了個「金盆洗撚」的荒唐故事
Photo Credit: Xiquinho Silva @ Flickr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很荒唐的事情對不對?如果不荒唐便不值得寫了。十五六歲時我從外公口裡聽了這故事,記在心裡,久久難忘。

文:馬家輝

剛開始我想寫的只是哨牙炳,是從我外公嘴裡聽來的故事。

是十五六歲那年吧,一個晚上,我外公把一個碟子從廚房端到客廳,碟裡盛著一根長條狀的粗黑物,像塑膠不是塑膠,似木頭並非木頭,大約有八九吋長,像烤焦了的香蕉,微微冒煙,發出吱吱細聲,彷彿仍有生命,隨時會突然跳到半空敲打我外公的頭。我外公用筷子把它挾起,沾點橘紅色的辣椒醬,放進嘴裡一口口地咬吃,眼睛半張半闔,眼珠子懸浮在眼白間,像旭日初升,表情無比滿足。

「阿公,食乜?好唔好味?」我邊看電視節目《歡樂今宵》邊問。節目裡,沈殿霞扮演兇惡的上海包租婆,操滬腔廣東話,握著菜刀追斬房客譚炳文,譚炳文邊笑邊逃,示範了人間暴力原來可以如此兒戲。

「牛賓周。你依家仲後生,唔駛食住。」[1] 我外公含糊答道,似乎擔心我跟他搶吃。

我們廣東人把陽具叫做「賓周」,但其實廣東人對陽具許多種喚法,依據大小粗幼而異,啫、鞭、撚、屌、鳩、七、雀,名目繁雜,賓周是最小的一種,通常只用於小男孩身上,那根陽具非常粗大,看來是我外公用錯了名詞,但亦可能因為他見我年紀小,故意選擇一個比較童稚的說法,沒料到我有被瞧不起的感覺。

這更引起我的好奇了。我把眼睛從電視屏幕轉移到我外公的臉上,認真觀察他如何把牛賓周一吋吋地吞進肚子。他張開嘴巴,把牛賓周的前端慢慢塞進去,用舌頭舐幾下,始咬一口;再舐,再咬。牛賓周在我外公的嘴裡愈縮愈短。看著看著,我年輕的腦袋湧起無數問號。賓周的主人到底幾歲?是初生之犢?年幼的牛已經有這麼粗大的傢伙,老牛的撚豈不更巨大如柱?可怕呀,但也可羡呀。為什麼牛有這麼大的東西,我卻沒有?可是,這麼大的陽具,有什麼用途?會生很多小孩嗎?生得比我外公的還多?

我外公那年六十九歲,聽外婆說過,他是二世祖,在中環士丹利街有十多幢房子,祖業是代理經營來路花露水,廿五歲繼承父產,但濫嫖爛賭,不到五年已把祖業敗得七七八八,扔下爛攤子不顧,到遠洋貨輪上做水手,我們廣東人叫做「行船」,那年頭非常普遍,許多男人稍遇不如意事,或生意失敗,或情場失意,馬上行船,王家衛拍的《阿飛正傳》裡的劉德華就幹過這碼子事,看似瀟灑,其實是不負責任。所以我外婆常在我母親面前抱怨:「男人冇鬼用,淨係識發爛渣,發唔到就轉身走路!」[2]

我外公整整行了八年船,每隔八九個月回港靠泊,來來回回八九趟,把我外婆的肚皮搞大了六七回,一窩子女由她獨力撫養。我母親排行第三,外公外婆老後,搬來我家,由我母親和父親照顧,他們也照顧我和姐姐和妹妹,另有幾個不成材的舅舅亦常來借住,五百平方英呎的小單位擠了八九個人。然而小時候不覺苦楚,只把它叫做熱鬧。

那夜我外公在咀嚼牛賓周時,忽然問我:「家輝,記唔記得謝菲道口那間成記茶樓的老闆吉叔?佢前幾日死撚。」[3]

當然記得。奇奇怪怪的一個人,小時候跟我外公我外婆到成記飲茶,吉叔經常從櫃面走過來跟他們傾偈,但不斷伸手摸我的頭,又偷偷掃撫我的背,我想笑卻不敢笑,感覺尷尬,彷彿自己做錯事,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從不碰我姐我妹。也許碰了,只是我不知道。

我外公擱下筷子,端起酒杯,喝一口看似白開水的雙蒸米酒,續道:「吉叔有個舅父叫做哨牙炳,以前係洪門猛人,好鳩巴閉 [4],最過癮係佢響英京酒家擺過一場叫做『金盆洗撚』的江湖大會,時你才四歲,對,一九六七年,那一年你四歲。」當有其他人在家,我外公不會講粗口,他知道我爸不喜歡他對小孩子講粗口,但當家裡無人,他馬上髒話滿嘴,彷彿不把生殖器官夾在話裡便說不出半個完整句子,我也聽得開心,因為高興他把我當作大人看待。粗口爛舌的我外公是我生命裡第一位髒話老師,長大後,我說之不斷,青出於藍。

我外公酗酒,經常喝完幾杯九江雙蒸便漲紅了臉,眼睛浮在眼白中間,彷彿眼白是海,波浪翻騰,把他沖回當年飄洋出海的年輕歲月。他總愛把口袋裡的鈔票掏放桌上,喚孫子們過來想拿多少便拿多少,嘴裡喊嚷著:「攞哂去駛 [5]!阿公唔鍾意錢!Money is no good!你們唔明!你們唔會明!Money is no good!」醉酒之後,外公便喜說英語,但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個單字,我外婆和我爸媽在旁邊看著,冷笑不語。

對於行船的理由,我外公有自己的一套說法,喝酒後必重述一遍:「你們全部憨鳩鳩!我唔係敗哂啲錢!我係故意駛哂 [6]!做有錢佬等於坐監,有錢便不自由!香港太小了,我要睇盡全世界,自由自在,想去邊度便去邊度,想做乜就做乜 [7]!你們這類人唔會明白,因為你們唔係我們這類人!」

我本來確實不明白什麼叫做「你們這類人」和「我們那類人」,直到多年後我在美國芝加哥讀碩士,我姐姐因事公幹,路過此城,與我坐在唐人街的順記酒樓吃晚飯聊天,時值寒冬,店外風狂雪暴,在零下十三度的低溫裡,難免懷舊,我姐姐忽然問:「家輝,你知道外公乜去行船?」

「他自己說是要去見識世界呀。Well,但鬼至信佢!」佢一定只係想去玩女人!我嘴裡含著一塊糖醋排骨,含糊答道。

我姐姐笑道:「是呀,鬼至信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