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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頭鳳尾》楔子:行船的我外公說了個「金盆洗撚」的荒唐故事

《龍頭鳳尾》楔子:行船的我外公說了個「金盆洗撚」的荒唐故事
Photo Credit: Xiquinho Silva @ Flickr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很荒唐的事情對不對?如果不荒唐便不值得寫了。十五六歲時我從外公口裡聽了這故事,記在心裡,久久難忘。

她端起茶杯,呷一口,沉默半晌,道:「我跟你說個秘密。」

我愣了一下,試探道:「你決定離婚?」

我姐姐結婚五年,有五次夜奔娘家的悲慘紀錄,跟婆婆相處不好,丈夫站在母親那邊,二對一,經常吵架衝突,她受不了時便回來找我爸媽,每回都是過了三四天,我姐夫來按門鈴把她接走,我也每回都對她說,散伙吧,像打麻將,兩個對手合謀串通,你注定只輸不贏,早點覺悟,趁早收手,沒把一輩子輸盡,其實已經算是贏錢。何況在這張賭桌輸了,歇一歇,換另一張賭桌再賭,搞不好能夠收復失地。許冠傑不是唱過嗎?「人生如賭博,贏輸冇時定」,不服輸的賭徒是最失敗的賭徒,唯有服輸,始有機會取得最後勝利。但她偏不聽勸告,我偷聽過她跟我媽說,婆婆總有死去的一天,到時候,賭桌上一對一,便是絕地反攻的大日子。她願意忍耐、等待。

然而那個傍晚我姐姐說的秘密跟其婚姻無關。她先喚侍應生加沖了一壺普洱,滿滿斟了一杯,雙手握著暖熱的杯身,清一下喉嚨道:「外公拋妻棄子去行船,家人苦,家人以為他也苦,唉,原來才不!他非常開心!」

「是啊,他愛自由啊。他不是經常這麼說嗎?千金難換真自由,他當然開心。」我把一箸蝦仁炒蛋挾進嘴裡,邊說邊道。我姐姐說好由她請客,我這窮學生沒理由不像餓鬼出關,把能吃的都吞下肚子。

我姐姐道:「自由不一定開心,問題是把自由拿來做些什麼。外公其實⋯⋯他跟船長——有——路。」

我咀嚼著蝦仁,驚嚇得狠狠咬到下唇,流血了,痛。但此刻不是理會傷口的時候,馬上追問:「有路?他和船長?原來船長是女人?」

我姐姐啐道:「船長就是船長,長得高頭大馬的那種船長。你懂嗎?船長,男人。是真的,是媽媽告訴我的,外公跟他有路。」

她放下茶杯,用緩慢的語調說,我外公死後,媽媽整理遺物,發現放在床底多年的鞋盒子裡收藏了幾張比郵票稍大的黑白照片,背景是沙灘,看上去像在印度或埃及,搞不清楚了,但照片中人明顯可見充滿喜悅笑意,都只穿泳褲,勾肩搭背,狀甚親暱。有一張照片清晰可見是站在羅馬鬥獸場旁,我外公把半個身體依偎在身材高大的船長胸前,抬頭望向對方,彷彿在索吻。我姐姐說,媽媽哭了半天,穩住心情後,把照片燒掉,把秘密緊緊埋藏心底,老後,在肺癌住院時終於忍不住告訴女兒,不想獨自把秘密帶進棺材。我姐姐道:「媽媽說時還不斷罵外公『變態佬』,恨之入骨啊。」

我沉默一陣,道:「且慢。即使跟船長有路,亦不見得他係為了船主才去行船。很可能係行船之後才遇見船長,船上閒著無聊,乾柴烈火,愈陷愈深,最後搞出個大頭佛。生命就是這樣囉,踏出第一步以前,永遠唔知道第二步在哪裡,踏完第二步,又有了意外的第三步,每一步其實都在迷路,最緊要係自己覺得開唔開心。我也從沒想過會在天寒地凍的鬼佬地方同你食蝦仁炒蛋呀!」

我姐姐放鬆地笑了,但可能跟我的故作幽默無關,純粹因為釋放了壓抑多年的心底秘密。她吁一口氣,沉靜地跟我對望,我才發現這幾年我姐姐蒼老了許多,婚姻太磨人了,誰敢結婚,誰就是勇氣十足的傻子。

當晚回家,我輾轉反側到半夜,腦海一直浮現我外公的臉,那張臉,是如此不快樂,如此哀傷,如此茫茫然不知何去何從。小時候經常見他站在客廳窗前抽煙,望向街外的修頓球場,看一大群男人汗流浹背地追逐一個足球。長大了才稍領悟,或者,球場上,街道上,馬路上,有他失去了的一切,有他期盼的一切,有他享有過但已不再屬於他的一切。球場上,街道上,馬路上,流動著讓他感到絕望的人和事。他在「你們這類人」裡面拚命尋找「我們這類人」,像被沖到岸上的魚般無助掙扎。

那行船的八年該是我外公最美好的八年,之前,不明白自己;之後,須隱藏自己。唯有在那八年裡,在汪洋大海上,跟一個自己愛的人和愛自己的人,夜裡抬頭望星,白天遠眺波濤,彼此守護,沒有過去與未來,有的,只是當下的現在。純粹的八年,孤絕的八年,完完全全屬於他們的八年。可是其後到底發生什麼事呢?為什麼不再行船?船長死了?厭倦了?鬧翻了?移情別戀了?這都是讓我難以入睡的好奇問號。站在窗前的老去的我外公,會否幻想自己仍然站在貨船的甲板上,眼前並非球場而是大海,而其中一個奔走逐球的男人,正是他日思夜盼的船長?在那八年之後,回到悶狹擁擠的家裡,被熟悉的卻又其實對他毫不理解的家人包圍,他怎樣隱藏自己,處理自己?

我又想到我外婆。我外婆也抽煙,整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嫁了一個富家子,富家子忽然變成敗家子,感覺必像打麻雀吃了詐胡,要把抽屜裡的錢統統掏出來賠人,抽屜一開一關,命運逆轉,榮華富貴煙消雲散,不可能不怨不恨,若沒法把自己的心變成麻木,恐怕早已從天台縱身跳下。而她恐怕至死亦不知道自己的敗家丈夫的另一張臉孔,那於她是另一種詐胡,她嫁的原來是另一類人。我外公和我外婆先後死於肺癌,都是七十三歲,恩怨情仇了一輩子,卻在生命的終結處有了巧合的相同。肺癌是我母親家族的遺傳病,我父親家族那邊的則是心臟病,所以我猜,除非發生了什麼突發意外,自己他日若非死於肺便必死於心,但預知自己的死亡方式並不使我恐懼,反讓我得到生命裡總算有了可以預測的事情的實在感。我跟自己訂了一個小小的賭局:不知何故我猜結束我的生命的必是心臟病,而非肺病。這將是我生命途上的最後一盤賭博,答案揭曉之際,便是生命結束之時,我充滿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