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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比海還深》:那些終究被原諒的父親們

是枝裕和《比海還深》:那些終究被原諒的父親們
《比海還深》劇照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是枝裕和在劇本第一頁寫着:「我們都無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大人」;但無論是電影角色,還是從電影中找到共鳴的許多觀眾,其實不僅沒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大人,他們更是長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大人。

文:查映嵐(寫字的人,評論者,編輯。八十後人馬座,廢青港女混合體,無法安定,易受河流與岔路迷惑)

良多(阿部寬)背着偵探社老闆,偷偷將手上的捉姦證據拿給客人的老婆看,跟她要掩口費。女人衣着惡俗,妝容濃艷,看過自己牽着情人進出酒店的照片後,放棄似地感嘆:「在哪裡出錯了呢?我的人生。」當天晚上,良多回到他的桃木書桌前,把這句話小心奕奕地抄在備忘紙。

「在哪裡出錯了呢?我的人生。」這是女人的嘆喟,也是良多的嘆喟;畢竟良多的人生,就是一場脫了軌的荒誕劇。是枝裕和在劇本第一頁寫着:「我們都無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大人」,這句話經媒體和觀眾反覆引述,成為了我們閱讀這部電影的鑰匙;但無論是電影角色,還是從電影中找到共鳴的許多觀眾,其實不僅沒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大人,他們更是長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大人——跟我們父母一樣懦弱、一樣失敗的大人。

良多自以為一切為生存所作的努力都只是角色扮演。不論是打工、借錢、勒索、還是賭博,沒有一樣不是在為他裡面那個崇高的自己服務。白天那個齷齪的私家偵探,只為餵養晚間孜孜寫作的小說家而存在。然而演着演着角色就入了血,他終於成為那個謊話歪理與藉口連篇,連送釘鞋給兒子都先偷偷刮花鞋子以騙取折扣的廢物中年。

出版社找良多洽談工作,曾畫過熱血棒球漫畫的當紅漫畫家正籌備新作,以賭博為題材,因此出版社想請「專家」良多為漫畫寫故事。他面對優厚報酬還三心兩意,除了是放不下身為作家的自尊,難道不也因為這聽來就像是命運對他的譏笑嗎?他也曾是熱愛棒球,會特地把球打向女孩窗戶的美好少年啊,就像兒子真悟(吉澤太陽)一樣,在球場上看來青澀也不失颯爽。如今卻被視為賭博專家,甚至得考慮掏出他生命裡這個最不堪的部份來掙錢,不可不謂諷刺。

是枝裕和 比海還深

片中淑子(樹木希林)說過不止一次,兩個孩子千奈津(小林聰美)和良多都遺傳了她的一手醜字,「遺傳」正是《比海還深》裡解不開的結。所謂遺傳,就像纏身的藤蔓,我們不是不想擺脫親族和血緣的糾葛,卻往往在掙扎之際被愈纏愈緊。「人生在哪裡出錯」不過是虛假的問題,你的人生在你出生之前已經是一個錯誤,就像黎明十多年前的老歌〈DNA出錯〉:「不要怪我/只好怪DNA出錯/眼睛和耳朵/感覺特別多」,但我們既因血緣緊緊相連,何以感情如此淡薄?電影色調暖和,最重要的場景是淑子住的團地住宅,家人在窄小老舊的空間裡互動,親密的假象卻反襯出他們的疏離,彼此只為錢相見、為錢爭執,除此之外彷彿再沒有更深的羈絆。

在電影裡,三代人的生命軌迹一再重疊。最明顯莫過於良多完全重蹈爛賭老豆的覆轍,甫出場就在媽媽家中翻箱倒篋,謊稱想拿點亡父的遺物留念,其實是在打他留下的古畫主意。良多不但一直向年輕同事健斗(池松壯亮)借錢賭博(還理直氣壯說賭賽中的單車都沒有剎車掣,他當然也不可能及時剎停止蝕);明明和姐姐千奈津不咬弦,居然也厚着臉皮跑去她工作的店家找她借錢,被姐姐酸他和父親一模一樣時,他也只能心虛應道「我的情況不同」。

這一場戲的氣氛後來緩和了,千奈津和良多談起爸爸過去常常偷錢,媽媽後來把存摺套在絲襪中,藏到爸爸觸不到的櫃頂。當童年的創傷回憶隨時日喪失重量,當我們終於可以笑着談起這些舊事,我們也已經長成不堪的中年人了。姐姐深知良多想起這事,一定像爸爸一樣趁機偷媽媽的存摺,因此把卡紙套在絲襪中藏起來捉弄他,那一幕其實是笑位,卻連笑聲都顯得悲哀。

可是良多這個不濟的兒子、丈夫、爸爸,也有他惹人同情的一面。他努力試着愛兒子,卻始終只能模仿父親的方法去愛:在颱風夜帶着兒子真悟到公園探險,帶他去買彩票以「記念他們的情誼」之類。公園裡的巨型八爪魚滑梯連接良多的童年與真悟的童年,見證着篠田家似乎將一代接一代重行老路的宿命,也令我想起美國導演諾亞・波拜克(Noah Baumbach)的「魷魚」——拍攝於2005年的電影《魷魚和鯨》(The Squid and The Whale,台譯親情難捨)。

是枝裕和 比海還深

《魷魚和鯨》跟《比海還深》一樣是關於離婚的故事,片中的父親們同樣是年少時曾得盛名、但無以為繼的作家,財政緊絀,生活能力低下,情感與生活上都倚賴妻子,卻從來不(懂)為家庭付出。直至妻子無法忍受並離開,他們就突然開始當起好爸爸,堅持要和孩子見面,發現自己對妻兒愛得「比海還深」,實際上卻不曾顧及前妻和孩子的感受。就連蔑視前妻的新男友,視其為配不上前妻的鄙俗之徒的態度都如出一轍,只是脾氣暴躁、自戀成狂的Bernard比良多更不可愛。

《魷魚和鯨》中的母親Joan並不全然無辜。一方面丈夫不濟又極度難頂,另一方面她在婚姻中也慣性出軌。雖然她的角色比Bernard溫暖得多,但她到底是擁有大缺點的平凡人。相較之下,是枝裕和將女性角色寫得高度理想化的習慣更為明顯,無論是《海街日記》的四姐妹,還是《比海還深》中的母親淑子、前妻響子(真木陽子),都是靠近至善的、不可能的存在。

響子雖然怨恨着良多,但還會關心他有否繼續寫作,心裡仍然欣賞他的才華(新男友狠批良多作品時,她的表情尤其到位),到最後也願意體諒良多的處境,繼續讓兒子見還未付得起贍養費的他。淑子更厲害,被賭徒丈夫折騰了一輩子之餘,一對子女已屆中年還繼續在經濟上、生活上苛索她的付出,甚至連外孫女都因為從外婆手上爭到「資源」(花式溜冰的學費)而沾沾自喜,她居然還能保持平和開朗,委實不可思議。或許這是貝多芬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