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活在誰的陰影下？——是枝裕和的兩個父子模型

文︰本

是枝裕和擅於描繪情感細膩含蓄的家族故事，在他的鏡頭下鮮有英雄，也沒有誇張曲折的情節，更多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寫照，觀眾在看電影的時候，就像與角色共同度過了「什麼也沒有發生」的一天，然而角色間的互動及各種細節鋪排卻使人動容，彷彿嗅到熟悉的氣味、看到久違的臉容。

《比海還深》︰成為自己討厭的人

「父子」乃是枝裕和電影中一個不能忽視的命題，畢竟要說一個家族的故事，父親是個不可或缺的角色，父親的在場或不在場都在影響主角的命運（有時候主角也是父親），而在是枝眾多描述到父子關係的電影中，亦出現了不同的父子模型。

前一陣子上映的《比海還深》中描述了兩對父子，一對是主角良多和真吾，另一對是良多和他已過身的父親。良多年輕時希望成為公務員，因為不想變得像他父親一樣一事無成、爛賭、害母親捱苦。然而人到中年的他，婚姻失敗、事業停滯，變成一個爛賭、沒有職業操守的卑鄙大人。彷彿希臘悲劇中極力迴避悲劇發生的人，最終還是卷入了悲劇的漩渦之中，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到底哪裡出錯了。

父親的陰影一直在壓迫著他，因他心裡不想變得像父親，而現實的他卻無可奈何地步父親的後塵，於是他只能辯斥他的情況與父親不同。可悲的是，他的兒子真吾同樣抗拒變得像良多，當他聽到祖母說他有文才的時候，他一臉不安，彷彿那是一個詛咒。更加諷刺的是，真吾的志願也是當個公務員，他在「不想變成父親」和「將來的志願」這兩方面簡直與他父親一模一樣。

《橫山家之味》︰崇拜變成厭惡

另一套電影《橫山家之味》與《比海還深》有相近的劇情結構，主角（同樣叫良多）一家回到母親的家度過了一夜，然後在那個場域之中，不同角色組合展開對話交流。不過《橫》卻展現了另一種父子模型。

與《比》相反，《橫》述說的其實是崇拜父親的故事。《橫》中良多的父親是診所醫生，是個在街坊之間受敬重、在家人之間充滿威嚴的存在。良多小時候的志願是成為醫生，這是出於他對父親的崇拜，想討好父親的原故，然而父親的目光卻一直放在比良多優秀的哥哥身上，於是他的期望落空，崇拜最終變調成對父親的厭惡，曾經想成為醫生的念頭甚至變為他最想抹掉的過去。

淳史不是良多的親生兒子，他不叫良多做父親而叫良仔，但在良多的家人面前還是會叫他父親（成熟世故的一面其實與《比》中的真吾頗像），他雖跟母親說不太記得生父，但其實在他心底裡沒有忘記，他想成為鋼琴的調音師就是由於他生父是調音師。兒子或多或少也被父親所影響，縱然我們不知道將來的他會變成怎樣的人，但此刻的他其實和年幼的良多很相似，也是一個父親的崇拜者。

父子矛盾的宿命

《比》和《橫》是兩個設定迥異卻又如此相似的故事，兩位良多由不想成為父親／渴望成為父親，到最終失敗，向著相反的方向走，父子矛盾如同宿命一樣出現在他們身上，卻都無法在父親生前解除。而兩者不同的是，《比》中的父子矛盾最終還是解除了，但《橫》中的良多卻沒法在父親還在生的時候好好聊一次，結果只能帶著那無法挽回的遺憾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