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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人》書摘:在「路面下方」,最後死去的是希望

《窮人》書摘:在「路面下方」,最後死去的是希望
Photo Credit: Colin Crowley @ Flickr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無論我覺得我是富有的,或我知道我貧窮,如果一個人的富裕程度確實是觀念問題,那麼,想必人的疏離程度也是觀念問題。

文:威廉.福爾曼(William T. Vollmann)

蒙田對死亡似乎極度恐懼,而且設法透過書寫找到自我慰藉。

我看過一個人在恐懼和迷惑的尖叫聲中死去。就我所能感受到的,他沒有學會怎麼死,就已經死去。但是,既然窮人在思考、學習和所有其他方面都已經如此窮困貧乏,何以他們還該被期待學習如何生、如何死?

塞內卡指出:靈魂的偉大是一個對所有人類都合宜的美德,即便是那些低等中最低等的人。因為,還有什麼會比打敗厄運更偉大或更勇敢?但一如往常,縱使貧困者遭遇的厄運已經可能比富裕者的不幸更像洪水猛獸,遊戲規則的設定又進一步對貧困者不利;因此塞內卡繼續寫道:然而這種靈魂的偉大在好運當前的情況下比較能夠自由展現,它為坐在法官席上的人造就的優勢也勝於對大庭廣眾。

先不管這些話的背景脈絡:這位論述者在隱約試圖從他所知的世界中最富有的人——羅馬皇帝尼祿——身上帶引出靈魂的偉大;因此,修辭策略使他必須將富裕的價值抬高到貧窮之上。不過我們還是可以設法拋去那種價值判斷,單純地探究塞內卡的情境分析;這個分析具有無可否認的精準性:窮人身為社會上的隱形人,不只無法期望他的堅毅勇敢為他造就過人優勢,引人對他歌功頌德;尤有甚者,他那必須不斷與厄運交纏的意識,還比富人的意識更容易變得殘缺不全而且麻木不仁。

此外,由於這裡所談的厄運對窮人而言比較接近正常狀態,因此它為窮人提供的「戲劇性」也比較低;他所受的煎熬可能比富人的苦難更漫長(照理說富人的生活在不幸的陰影下度過的部分應該少於窮人),但是窮人的生命終結時,無論那是什麼樣的情況,就各方而言都比較不具看頭。一個已經處在半死亡狀態的人就算死得好,得到的讚揚還是會比較少;如果機遇是反向操作,讓他往「生」的方向走,他得到的將不是盎然生機,而只是回到半死亡的狀態。

一個我衷心喜愛的朋友秉持相當可觀的英雄氣魄,在懷孕期的最後一整個月抗拒快克古柯鹼的誘惑。那是她的第七個小孩,很可惜就跟其他小孩一樣,一生下來就有快克成癮症,因此被強制送進加州的照護中心。這位母親出院後,立刻回歸她的成癮人生。我們何必拒絕讓雪莉擁有屬於她的勝利?可是為什麼又要宣稱,就算她享有好運當前的情況,可能也無法為她造就過人的優勢?

說到這裡,我必須昭告一件事:在我認識她這六年左右的時間裡,我從沒聽過她哀嘆小孩的命運,甚至不會可憐自己。事實上她是個快活、而且精力充沛的人物,她的「適應性麻木」和「適應不良性麻木」確保了她的人生至少在自己眼中將能享有「過人的優勢」。她永遠懷抱希望,相信好事一定會來報到。

(蘇妮幾乎是害臊地輕撫著小女兒薇蒙拉特,告訴我:我希望她能當個老師。我希望她的生活會比我的輕鬆。)

接下來我要再舉一個關於「靈魂的偉大」的例子,它比前面提到的所有案例都更宏大。沙加緬度的「史提爾牧師」 相信,我們當下就活在天堂,死後則會墮入遺忘。地獄是監牢,地獄弔詭地代表著死亡,地獄矛盾地存在此處,至少是在餐風露宿的街頭(用我這個「富人」的語言說就是「路面下方」)。惡魔逼使他犯下暴力罪行;這個宣稱每天靠五美元苟活的人戴著墨鏡、渾身發臭的模樣確實流露著惡魔氣息,不過在他的精神錯亂狀態中,他把這個世界分成了敵人的陣營和好人這一邊。他人生中的種種張力,以及其中所含的巨大賭注,很可能讓他的生命比我自己的更富意義。我會選擇當他嗎?絕不會。可是就像酒鬼胡立歐一樣,他提醒了我:生活在「道路底下」的人會發展出自己的正常性。

塞內卡來到南國,看細瘦的綠樹聳立在馬達加斯加的紅色山坡,高挑細瘦的植樹者為山巒鋪設無數潮濕的洞穴;在這裡,他會發現許多處於「半死亡狀態」的可憐蟲。感謝他的關心,不過那些人其實活得還不錯。一名穿著黃色洋裝、戴黃色遮陽帽的婦人抱著她的嬰兒,抬頭挺胸地站在路邊的樹蔭下。在「朋友旅館」餐廳的竹製圍籬後方,一名穿紅色纏腰布的男子和一個穿泳裝的女孩坐在墊毯上曬太陽,他們的皮膚都曬成深褐色,火車開過時他們也沒瞧一眼。

在馬達加斯加東岸的布里卡維爾(Brickaville),一個黑膚小女孩在泥沙街道上拍球玩,她的哥哥在旁觀看,由於他穿了一件白得發亮的T恤,皮膚看起來比妹妹還黑。在高大的果樹掩映下,居民生活在用木樁撐起、以茅草覆頂的棚舍裡,從技術觀點衡量,他們都是窮人。他們的窮困還包括一片布滿樹樁的光禿山坡;那片山坡的侵蝕現象無疑會在未來為他們造成麻煩。

一名褐膚婦女抱著她那棟山坡茅舍的門框,害羞地往外窺探。我向她打招呼,她報以微笑。在她周遭,一串串綠色香蕉長在樹上,彷彿造型特殊的手榴彈。一陣夾帶燒菸草氣息的火熱微風吹來。我汗流浹背,她也是;我不禁心想,她的人生有多大一部分會泡在這片熱海般的空氣中度過;可是很快地,雨水降落街頭,天空明亮發白,奇異的淡綠色樹木環抱著小廣場,髒兮兮的小孩笑鬧著,露出潔白的牙齒……

正常性顯然可以相當充分地教導它的子民怎麼生活、怎麼死去。


你的正常性是什麼?我永遠不會知道。你可能是那個行乞的剛果女孩,她的眼神垂落在蓋住膝蓋的毯子上。屬於你的祕密是麻木,疏離,或者單純的痛苦?你的精神狀態比較趨近接受、希望、逃脫,或者都不是?無論我走哪條路,你都以無從知曉的方式存在於它的底下,或它的上方;我永遠無法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