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國籍中國裔在汶萊:「在這裡出生的華人只能忍氣吞聲,還是不要太多嘴比較好」

無國籍中國裔在汶萊:「在這裡出生的華人只能忍氣吞聲,還是不要太多嘴比較好」
Photo Credit:Mohamed Nazmi CC BY SA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這樣的國之邊境,夕陽西沉,鳥兒在漸趨轉紅的天空中優雅地飛翔著,鳥兒們無須在意國境的存在,可以自由自在地遨翔在夕陽西斜的天際之中。

文:陳天璽

汶萊的馬來語教室

我終於順利拿到了日本的護照,於是著手進行汶萊、馬來西亞等地的田野調查計畫。現在,我再也無需像無國籍時那般,奔波申請簽證和再入國許可,也不需要再為此擔憂了。連替我安排機票的旅行社人員也對我說:

「陳小姐,現在變得輕鬆多了呢!」

事實上,我無國籍時,讓旅行社的人為我費了不少心,因為每次出國都需要辦理簽證,我每次都要麻煩他們告訴我大使館的位置,還要請他們替我製作旅行行程表、預約機位的確認書,以及申請簽證所必需的文件等。我深切體會到這一路上得到許多貴人的幫助。

出發前往汶萊的日子日益接近。這次的目的是了解變成無國籍狀態的中國裔生活的情況,我對於他們的認同情況深感興趣,同時,我也覺得自己與他們站在同一陣線上。

此外,我想進行的研究,是想將像我這般在日本出生的中國裔、因為國家政策的改變而成為無國籍的例子與他們做比較。如果可能的話,我也希望可以拍攝紀錄片,因此我把攝影機也順便帶了過去。想與我們一起進行採訪的NHK電視台的導演也自行攜帶了攝影器材一同前往,當時在馬來西亞進行田野調查的友人後來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我們三個人一起行動。

汶萊是位於東南亞婆羅洲北部的熱帶國家,人口的百分之70是馬來人,主要的產業是輸出原油與天然氣,占了總出口的百分之90,相當於國內生產毛額GDP的百分之60。是以國王蘇丹為中心的馬來人伊斯蘭教君主國,由於富藏天然資源,國民的生活水準極高,小學至大學的教育費用和醫療費用等,均由政府負擔。

我們先前往汶萊中部的城市拉比。拉比的附近很早就開始開採原油,因此有許多中國裔的勞工移居來此地,現在大約有70個家庭計350人居住於此,他們多半是無國籍。無國籍的人與國民不同,孩子們的教育費與醫療費用無法全免,自己必須負擔部分費用。另外,財產的繼承上有所限制則是實情。

我靠著住在汶萊的熟人拜訪了其中一個家庭,他是經營柑橘果園的王先生,當時65歲。

我們抵達之前他似乎尚在午睡,他就那麼赤裸著上半身出來迎接我們,以65歲的年紀來說,他那曬得黝黑的身軀、結實的肌肉,算是相當健壯。他立刻套上襯衫,向我們介紹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女兒與女兒的女性菲律賓友人。

「可以拍攝嗎?」

我問。他對著我回答說:

「沒關係啊。」

真是豪爽,就如同他矯健俐落的身手般爽快。過去,在進行無國籍的研究時,大家雖勉為其難地答應採訪,但對於影像的拍攝多半回應「不行」予以拒絕。

從螢幕後方所看見的王先生家,在客廳的牆壁上,除了掛有汶萊國王蘇丹和王妃的照片外,還裝飾著許多幅家人的照片。

王先生出生於婆羅洲島上的馬來西亞境內,出世後不久便隨雙親一起搬到現在的汶萊境內。當時,他的出生地馬來西亞領土與汶萊均在英國的統治之下,並非獨立國家。他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英國統治下的混亂之中,未被賦予其國籍,而他的雙親因為要尋找石油的相關工作移居至汶萊,於是無國籍的狀態便這麼延續下來。

在將近一個小時的談話中,當我告訴他,我正在進行無國籍的調查時,王先生隨即拿出汶萊發行的永住者護照讓我看。

「以前這上面寫的是無國籍人士,現在改寫成永住者,不再被叫作Stateless(無國籍人士)真的是太好了!但還不是真正的國民。」

「你還保存著以前寫著Stateless的護照嗎?」

我只是單純的「想看看」罷了。但是,王先生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當然還保存著啊!但是,我想還是不要給妳看比較好,因為我不想被想成,現在都已經被當作永住者來看待了,還拿以前的東西出來。」

這個回答倒是我始料未及的。輕鬆隨意地提問的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但我這才恍然大悟我所問的是他們身為「無國籍」的人生,而這個問題正是現實中所發生的事。王先生小聲地刻意壓低音量,接著繼續說。

「因為國家和我們華人(中國裔)的想法不同,在這裡出生的華人,只能忍氣吞聲,還是不要太多嘴比較好。」

對於他的抑鬱心情,我只能報以無法停歇的淚水。這或許是以無國籍身分走過來的王先生與我的共同心聲,王先生與我都「很想愛這個居住的國家」,所以才會一直住在這個國家。但是,這個國家到底愛不愛我們呢?既然我們不被這個國家所愛,還要繼續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嗎?王先生只是默默地摟著哭得泣不成聲無法繼續發問的我。

那天夜裡,我在飯店的房間裡悵然若失地度過了一個夜晚。通常在採訪結束後,晚上我都會整理出採訪的內容,然而這一天,我面對著電腦,卻不知該如何下筆。王先生的一字一句沉重地落在我的肩頭,汶萊的無國籍人士所遭受的苦難,遠遠超乎我的想像。

我認為更深入地了解無國籍的問題之後,透過拍攝紀錄片或其他各種形式,讓社會了解無國籍的問題,或許便能從中發現幫助他們的線索;我也因為抱著這個想法一路走到了這裡,然而,我的行為卻反而造成了他們的痛苦,甚至可能危害到他們的生活。這也是他們即使願意接受我的採訪,卻恐懼面對鏡頭的原因。

我對自己的天真感到羞恥,且完全喪失了自信。縱然如此,本來不輕易對他人訴說的事,他們都願意在我的鏡頭前娓娓道來,想必這是因為我本身也是「無國籍」的緣故,他們覺得我能夠理解他們的想法,但其實,他們心底所想的,是不是能夠有什麼改善的方法?我不知道到底該如何才能朝向解決之道邁進一小步,只是感到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