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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幸福》譯者導論:重返古典希臘的哲學教育路徑,成為自己的思想者

《論幸福》譯者導論:重返古典希臘的哲學教育路徑,成為自己的思想者
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com/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看似不斷透過論述來解答疑難雜症的阿蘭,一旦逃離了他筆墨下的描述,似乎什麼也未曾解決。然而,這樣不一致、搖擺的思想也許正是阿蘭的哲學中最精采、最核心之處,也是他將自己徹底置於傳統倫理學之外的根本姿態。

文:潘怡帆(巴黎第十大學哲學博士)

哲學家阿蘭(1868-1951)是思想的行動者。他承繼了笛卡兒的哲學思辨,然而從行事風格來看,他則是接近蘇格拉底的思想者。這意謂著,比起建構一個足以容納整個宇宙的知識體系,他更在意思想運動的不斷啟動;比起關心存有起源的問題,他更樂意探尋人該如何生活的問題。這都是哲學思想的重要關懷,而阿蘭選擇了付諸行動,這一方面呼應他的生命養成,另一方面也實證了他所謂教育的意義。

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閱讀二十世紀初的作品或許有些不合時宜的疙瘩,如同散落在本書篇章裡,時而可見的馴馬、駕馬車、蒸汽火車等,除了時光逆流的倒轉感,也有觀念老舊的嫌疑。事實上,在哲思學習的過程裡從來不乏如此疑慮。身處於光影搖晃二十一世紀的我們(讀者)是否仍有必要學習柏拉圖、尼采、老莊、儒家等古典思想?倘若每一種新的哲學都是對過去既有思想的批判與改良,最經濟的法則難道不正是挑最新出爐的想法來讀即可?這種對知識內容的去蕪存菁或許是哲學與科學間的最大區別。

對科學而言,求真求新是根本信念;哲學做為眾學門之本,除了涵納這兩個特點之外,更涉及一種思想技術的鍛鍊。與其給人一條魚,不如教人學會用釣竿;與其給人一套道理,不如教人學會自己釐清道理;學會如何思考是哲學最基進的價值,這也是何以在任何時代裡哲學都不可能過時的原因。哲學的內容做為一種知識論,或許有汰舊換新的必要性;但它做為促發思考的運動,卻是使人有必要一再回溯各個哲學家思想脈絡的原因。我們應當認識的是如何思考,而非孰記思想的知識,而這也是阿蘭與其作品所帶給我們最核心的啟示:以思想啟動思考。

來自飼育名種馬(佩爾什馬)的民族與獸醫之子的成長背景,阿蘭的教育從不僅止於紙上的閱讀。他的書寫裡一再出現動物的譬喻及體察,例如「動物沒有脾氣」(第12篇)、「像馬車夫駕馭馬匹一樣控制情緒」(第53篇)、「動物完全受制於即將來臨的暴風雨控制」、「動物不會多想」(第66篇)等,在在說明他的日常不乏與動物接觸的真實經驗。這種身體力行的認識隨著閱歷的增加,逐步轉化成對各種生理探究的興趣與要求直接行動的「實事求是」態度。

比方說,他認為藝術家可以透過身體操演熟練的運動(鋼琴家靈巧的手指運動)去掃除、戰勝恐懼(第17篇),而想像則可能會倍增人的痛苦(第9篇);阿蘭的想法極其實事求是,因為他的觀點總是根據不同個案的內部結構來論證,總是針對糾結處境的實際化解,好比透過農人的勞動說明快樂源自於積極爭取、透過失眠來說明放任思想的危險等等,這使得他的道理往往深入淺出、切中核心,然而,這種與個案同步的思維卻也為他帶來最大的危機,思想因此出現不一致性。

隨著個案間的差異,阿蘭的論述經常也跟著改變。例如在不同的情況下,他有時會推崇想像,認為它有益於治癒憂傷,但他有時也貶抑想像,認為只會加重憂傷(第5篇、13篇);他在某些章節中指出戰爭對人類安寧的摧毀性,可是卻又在其他文章裡分析戰爭如何為人帶來平靜(第79、92篇)。但阿蘭從來不是一個態度曖昧的思想者,相反地,從他的書寫當中,讀者總是能夠立即感受到他明快、果決的判斷力。

他每每提出不同觀點所致使的矛盾,而現實、具體的事件總是一次性與不可能重複的,因此所有面對生活處境的方法都應該因時制宜,因此必然無法一以貫之,誠如他所言:「無所事事雖是所有惡習的溫床,這同一張床卻也養育了所有的美德。」(第43篇)同一種主張可能會酌情之別而導致好壞兩面的結果;人在窮極無聊的時候可能會無事生事、挑釁造反的行惡,但是什麼都不做的人也同樣阻斷了行惡與暴力的可能,因為他的思想不受身體運動的干擾,從而避免了一味行動的後果。阿蘭的這番道理說明,強調應當時刻採取行動的他並非天真到毫無注意伴隨即起行動而來的不思考之惡。

他從不認為有「一言以蔽之」的道理,這促使他大量書寫不同的事件與針對各個事件的不同看法,然而,在這些論述之間彼此不同調的矛盾從未使他放棄依據個案提出該勇於行動,或該克制行為的各種堅持。他隨著不同事件而搖擺的態度,最終會如同他反戰又參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爭議行徑,使自己成為自己的頭號大敵。在每一篇隨筆中,阿蘭的論點都顯得如此鏗鏘有力,但或許正因為他總是言之鑿鑿,才更凸顯了他思路上的前後不一。當讀者已然被上一篇文章裡的阿蘭說服的時候,該如何繼續面對下一篇書寫裡的那位顯然已更換立場的阿蘭?偏偏作者的驟變,從來不只是對同一種觀點的幾經反省後的修正、微調, 就如同他始終反戰,也始終承認、面對那個曾經參戰過的自己一樣,那就是兩種,甚至兩種以上的想法、態度。這種堅決的語調與姿態最終促使他成為自己思想上的最大背反與爭議。

不成系統的論述造成了阿蘭哲學思想上的最大困難,這也是任何企圖繼承、構造其思想的追隨者、研究者們的最深隱憂。因為一旦脫離了他所描述的實際場景,阿蘭那曾看似強而有力的各種觀點便會開始搖晃,且顯得立論薄弱。多重可能的選擇反而會招致人的無所適從,這使得事事堅持變成一種難以捉摸的毫無堅持,實事求是其實可能是無跡可尋的毫無表態。於是,遵循阿蘭的思想從看似簡單卻變成最困難之事,因為只要處境不同,處置方法便無法被沿用。誠如他所說:「現實的災難不會重演。」(第9篇)阿蘭對個案講究實際介入的態度使得他在置身困境之時,與其推測困境的成因,他更在意如何解決眼下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