聾人藝術家的無聲獨白:聽不到,又何嘗不是優點?

聾人藝術家的無聲獨白:聽不到,又何嘗不是優點?
Photo Credit: 信報財經月刊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我聾,不代表我對世界不聞不問。

文:信報月刊記者李澄欣

熙來攘往的彌敦道沒有聲音,是否一樣熱鬧?沒有示威聲、警棍聲的雨傘運動,是否一樣激昂?40歲的聾人藝術家黃錫煌(Frank),自2歲起活在無聲世界,他以畫筆記錄現實,日常如街道眾生相,時事如佔中,都是他的題材,無聲勝有聲,他觀察的世界更細膩。早前他在荃新藝廊「鴻雁傳情——黃勵強、黃錫煌藝術作品展」展出40多幅畫作,透過手語傳譯接受訪問,以下是他的無聲獨白。

平等

我聾,不代表我對世界不聞不問。

是次展出作品,包括一幅雨傘運動的示威場面,男女老少的示威者表達訴求,警察在場戒備。我不在現場見證這一幕,但在報紙上看到,心裏莫名觸動。有些人認為佔中代表分裂、動亂,我卻看到自由、平等和人權,人人都享有表達自由。

聾人雖是社會的少數,一樣可以表達意見。我不會走上街頭大喊訴求,但能通過畫畫表達想法。我在鄉下度過童年,騎單車大,香港也應該推動單車文化,因此畫了《單車文化》。

感性

畫畫,除了理性的訴求,更多是感性的情緒梳理。無聲者有口難言,遇到委屈,無法出言辯護,情緒屈在心裏,容易逼出病來,可幸我有畫筆代言,將感受宣洩在畫作上。

《心亂如麻》是我的典型風格,香港是石屎森林,看不到天空,油尖旺的街招與人流之多,令人窒息,我用密集線條描繪錯綜複雜的街道,將所有壓迫感投射在畫紙上,畫完身心舒暢。

線條畫用鋼筆完成,急躁的人是無法忍受鋼筆的,有別於粗大的毛筆,鋼筆筆嘴幼細,須謹慎下筆,要極大耐性和堅持,才能畫好每條線。鋼筆畫培養我的專注,也讓我在漫長過程中平伏心情。

畫筆

畫畫之路要從孩提時說起。我生於福建,對上有兩位姐姐,是家中孻子。2歲時一場高燒,我被送到醫院打針,高燒退了,但聽覺也失去了。父母帶我做聽力檢查,我連拍手掌也聽不到,他們傷心欲絕。

聾人是孤獨的,鄉下沒有特殊學校,聾孩如我無法上學,也沒有朋友。七十年代末,大陸還很窮,沒什麼玩具,只有鉛筆和粉筆,我天天呆在家裏,以畫筆為伴,學會素描和粉筆塗鴉,消磨時間。

畫畫是娛樂,也是日常生活工具。兒時無書讀,不懂寫字,全用圖像,就是頭暈身㷫痾嘔肚痛,也靠畫畫傳意,例如畫個肚子,在上打交叉,代表肚痛。

手語

原始的溝通方式,移居香港後漸漸畫上句號。爸爸媽媽有香港身份,他們希望我接受教育,遂在我6、7歲時安排我來港入讀路德會啟聾學校。

和許多新移民一樣,我起初很不適應,香港人多擠逼,不如鄉下的家又大又舒服。在聾校,同學都打手語溝通,我看得一頭霧水,多得一位好同學從頭教我,讓我學會聾人的母語,加上老師教的中英文,我基本上同時學習三種語言。

工作

學會了手語和寫字,但畫筆從沒離開我手,中學選修視覺藝術科,會考取得乙級的優異成績。1994年中五畢業後,離開聾校溫室,初嘗歧視滋味,碰得一鼻子灰。我一心朝設計事業進發,報讀設計進修課程,向校方申請手語傳譯服務,竟反過來被要求交雙倍學費,原本6000元的課程,要付1.2萬元,顯然強人所難,我亦無力負擔,我惟有到圖書館借畫冊自學。

所有人都渴望自力更生,在社會發揮所長,我試過找設計方面的工作,就算是修飾草圖、填色等簡單工作也樂意做,可惜見過超過8份工,僱主一發現我聾,需要筆談面試,就嫌溝通困難,打發我走。最後揀無可揀,我申請政府的殘疾人士職位,負責文書處理。藝術創作變成業餘,每日放工畫半小時,一星期才完成一幅畫。沒機會全職做喜歡的事,很是遺憾,唯望將來退休可專心畫畫。

黃錫煌畫作
Photo Credit: 信報財經月刊

父子

我的素描和線條畫,寫實為主,取材於生活,家庭是重要題材。十數年前,我回鄉探親,認識一位健聽的女鄉里,開始筆談並成為朋友,熟絡後她向我學習手語,學着學着就成了夫妻,她嫁來香港,11年前誕下兒子。

兒子健聽,他出世首三四年,我們溝通困難,關係有隔膜。待他上幼稚園,我指着課本上的中文字教他手語,我們才能用手語交談。他很乖,很尊重我,平日外出總會擔任我的手語傳譯員,告訴我聽到什麼,補充我對周遭環境的資訊。我常畫他吃飯、偷懶、用功的模樣,用畫筆記錄孩子成長,維繫這段無聲的父子情。

重生

我對藝術媒介非常開放,除了最擅長的素描,也畫水彩、水墨和塗鴉,目前在學習電腦繪圖,並嘗試用玻璃杯和酒樽等素材。

幾年前開始,我經常在舊信封上創作,一來支持環保,二來為廢物注入生命。我不會先把舊信封塗白,而是直接畫在地址和郵票上面,用圖畫令它們重獲新生。

清淨

和舊信封一樣,我抗拒人硬要把我還原。聽不到,是我的本質,可惜這不僅沒獲社會尊重,還被視為缺陷。來港後,我曾戴助聽器,表面上還原聽覺,實質上破壞我的生活。我怕熱,一戴耳機就出汗,非常不舒服,耳機也因潮濕而易壞。戴上耳機後,我的確聽到,卻因聽覺神經線早已損毀,根本辨別不到聲音代表什麼,當大家享受音樂時,我刺耳頭痛。

拔掉多餘的助聽器,我樂得耳根清淨,每晚睡得香甜,震動鬧鐘也弄不醒我,要靠太太拍我起床。畫畫更是佔盡優勢,我比健聽藝術家專注,在最吵耳的鬧市也能靜心創作。其實聽不到,又何嘗不是優點?

原標題:「有口難言受歧視 畫筆傳情勝有聲 —— 專訪聾人藝術家黃錫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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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歐嘉俊
核稿編輯︰王陽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