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獨立之路:荷蘭在印尼推行的倫理政策,為反殖民運動埋下種子

印尼獨立之路:荷蘭在印尼推行的倫理政策,為反殖民運動埋下種子
Photo Credit:AP/ 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許多年輕「本地人」生平頭一遭得以受教育、學荷蘭語,進而有機會接觸暢談國家主權、社會正義等新潮思想的書報,於是來自各島的熱血青年前仆後繼聚集在爪哇大城,找到一起反抗某個公敵的共同理想,國家觀念也逐步在他們腦海中成形

文:伊莉莎白‧皮莎妮

在印尼旅行的本國人和外國人,第一個會聽到的問題是:「你從哪裡來?」印尼是個商業國家,當地人一看到生面孔,自然而然會這麼問,因為他們想知道這個陌生人可能帶來什麼生意、購買哪些東西、出現何種行為。不過,從這個問題也能看出印尼人對其他國家(包括對前殖民者)抱有哪些好玩的想法。

從前我一聽到這問題就頭大,不知該如何作答,因為雖然我媽是在英國長大的蘇格蘭人,但我14歲以前從未住過英國,往後35年歲月中,也只在那裡正式住過五年。我曾祖父是紐約義大利移民,我爸媽就是在移民局排隊通關時認識的,那時我爸靠著搭便車環遊世界,我媽也是搭順風車遊遍歐洲。我在美國中西部一座城市(我老把它的名字拼錯)出生,在德國、法國和西班牙長大,這輩子住在印尼的時間,其實比待在其他任何國家的時間來得長。我每天都聽到一堆印尼人問我:「你從哪裡來?」而我的答覆只有一個:「我來自英國。」

二十多年前我初次寄居印尼,並承認自己是「英國人」時,總會聽到這種反應:「哇!英國人!黛安娜王妃!」如今全世界幾乎都能從電視上看到足球轉播賽,印尼人一聽說我來自英國,他們的反應也變了:「哇!英國人!曼聯!(註11)」我還常聽他們說:「真希望印尼過去是英國而不是荷蘭的殖民地。」

我問印尼人為何有此一說,他們提出的理由不外乎:第一,荷蘭人只會巧取豪奪,不思回報,而英國人幫印尼建立了國家制度。(我又問他們對荷蘭人完成的重要工程、灌溉系統、港口建設有何看法,他們的答覆是:荷蘭人搞這些玩意兒只是為了更有效率地搶走我們的東西。)第二,荷蘭人蓄意對印尼人施行愚民政策,而英國人會教育民眾。第三,荷蘭人派政治官員執行朝令夕改、對升斗小民沒半點好處的司法制度,而英國人擁有獨立司法系統,法律之前人人平等。

這些意見並非來自史家或學者,而是出自我在船上和咖啡攤前遇到的小老百姓,以及卡車司機、莊稼漢和助產士的口中。我還發現一個有趣現象:雖然印尼人老愛數落荷蘭人的種種不是,過去70年來,卻甚少力圖扭轉他們遺留的歪風。我猜是因為荷蘭人開始剝削印尼諸島以前,各島早已存在統治者橫征暴斂的惡習。

歐洲人改變了貿易活動的遊戲規則,並採取更有效率的方式成立香料種植園和萃取廠,而印尼諸島眾多國王和蘇丹在歐洲人來臨前,即已長期榨取農民稅收與勞力,為永無止境、彼此對立的戰爭挹注經費。在前殖民時代,印尼的知識階層僅限於從印度和中東前來巡迴講學的學者,以及少數與他們進行交流的朝臣。司法制度因統治者為所欲為而蕩然無存,位居爪哇心臟地帶的殖民地只要買通時生齟齬的皇親國戚,讓他們做大官,就能鞏固權力。於是這些達官貴人依然故我,在百姓面前炫耀財富,撐著頻頻轉動的金傘出門參加盛大遊行,照常耍脾氣、當大爺、收稅金;可是回到自己的宮廷後,卻得乖乖將他們搜刮而來的稅收呈遞給荷蘭王室,只能從中領回一筆薪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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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eko susanto CC BY 2.0

如果荷蘭主子提出更多要求,這批貴族就變本加厲壓榨人民血汗。自1830年代以來,印尼農民一向是想種什麼就種什麼(大部分是給家人吃的糧食),現在卻得保留部分農地,栽種殖民政府以固定價格收購的經濟作物,還得前往荷蘭商人開墾的大農場義務勞動好幾天,為荷蘭國庫增闢財源。

有段時期,荷蘭一半的國家收入都是從印尼汲取而來。到了20世紀初,一批左傾政治家迫使荷蘭通過「倫理政策」,認為荷屬東印度殖民政府必須為當時在名義上受荷蘭統治的3千4百萬名印尼人民的福祉承擔一些責任,有義務為享有較多特權的「本地人」子女成立學校。然而,這項新政策依舊阻止不了當時將首都設在巴達維亞(今稱雅加達)的殖民政府對原住民宣戰。

在爪哇和其他島嶼的某些大農場,居民反抗荷蘭人的行動層出不窮,令人憎惡的義務勞動制度也漏洞百出。殖民者始終採取以暴制暴的因應之道,19世紀後期的數十年間,他們愈來愈無法容忍其他島嶼殘存的半自治封建領地,巴達維亞政府遂展開強迫列島接受其政令的活動,結果遭地方統治者反擊。

1908年以前,距荷蘭屬地爪哇僅咫尺之遙的峇里島地方領袖,一直想擺脫荷蘭女王威蓮米娜(Queen Wilhelmina)的束縛。印尼群島最西邊的亞齊省,也在1903年前想盡辦法擊退荷蘭人。群島東方「荷屬西巴布亞」叢林和沼澤地帶的殖民地,更是名存實亡;巴布亞位置極其偏遠,印尼獨立時甚至尚未劃入領土。帝汶島東半部從未出現過荷蘭人蹤跡,16世紀葡萄牙人遭特納提島居民驅逐後,便在東帝汶落腳,並長期聚居於當地,直到1975年葡萄牙國內發生社會主義革命才放棄這塊寶地,爾後印尼政府迅速派軍進駐,並將東帝汶劃入第27省。

說來諷刺,荷蘭在印尼推行立意良善的倫理政策,卻為反殖民運動埋下種子。拜此德政之賜,許多年輕「本地人」生平頭一遭得以受教育、學荷蘭語,進而有機會接觸暢談國家主權、社會正義等新潮思想的書報,於是來自各島的熱血青年前仆後繼聚集在爪哇大城,找到一起反抗某個公敵的共同理想,國家觀念也逐步在他們腦海中成形。1928年,一群來自印尼群島的年輕人宣誓,他們將以「印尼兒女」之名,為「一片國土:印尼,一個國家:印尼,一種語言:印尼話」而奮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