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晟專文】陳映真:最敬愛的文學兄長

【吳晟專文】陳映真:最敬愛的文學兄長
Photo Credit:人間雜誌社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我最大的憾恨是,在陳映真債務與疾病交迫的晚年,連小小的棲身之所都保不住。在冠蓋滿京華、豪宅滿街林立的台北,竟然沒有誰、沒有任何單位出面,連我也未適時大聲疾呼試試看,至少,將陳映真的居所保留下來,徒然留下心中的憾恨。令人痛心的台灣現實社會啊!

陳映真也曾數度來我的鄉間作客,其間有二、三次是偕同麗娜大嫂一道來。我母親對麗娜印象非常好。

回想我們的交往過程,我的內心一直隱藏著無比的愧疚、不安。陳映真來我家,我拙於安排、招待,那也罷了!而我幾乎每次去陳映真家,他們夫婦必定親切款待,我常只顧談興高昂,疏忽了夜已深、時間已晚,沒有顧慮到隔天早上我可以睡到飽才離去,他們卻必須早起去上班。甚至陳映真身體健康出了狀況,我名為去探病,還是坐下來便忘了起身。而他們仍是耐性的陪我談到盡興。早上出門前,不忘在我床邊留張便條,叮囑幾句。

相對於陳映真的體貼、懇切和寬大,我顯得何其粗率而自私。

1992年,好友曾健民結束日本的醫業,返回台北定居,開設牙醫診所,直到數年前【1】,陳映真離開台灣到北京,這十多年來,幾乎都是健民陪我去陳映真家,有時也約在外頭見面。

曾健民是我屏東農專的學弟,比我小了數歲,但他擅長理論,年輕時候偷偷讀馬克思,背誦毛語錄,在思想體系上,和陳映真更親近,對我的創作也有不少啟發作用。有一次我們三人在一起,我坦白承認,其實很多理論我似懂非懂。陳映真大概聽出我不無感慨,懇切的安慰我:詩來自生活,你是天生的詩人,不需要懂太多理論。他笑了笑指向曾健民說,搞理論的事由健民來做就好了。再望向我說:你只管寫詩,寫出感動人的好詩。

陳映真帶領我的,不只是他迷人的小說、淵博的知識、開闊的視野,更重要的是,溫暖的胸襟。我在文學道路上,受過很多人的提攜和愛護,陳映真是十分重要的一位。在我心目中,他永遠是我最敬重的文學兄長。

陳映真小說-01

4

1985年11月,陳映真創辦了《人間》雜誌,具體實踐他的人世關懷、大地之愛。

我曾數度去雜誌社拜訪。雜誌社多位年輕攝影者、採訪者,也常「順道」來我的鄉間作客,我總覺得自己也是《人間》雜誌精神上的成員,因而特別高興的接待。其中有幾位和我建立了難得的友誼,至今還有連繫。《人間》雜誌的確創造了諸多傳奇,談論者不少,如開啟了報導文學新紀元;帶動了弱勢關懷的風潮;改變了攝影美學新觀念;培養了一大批優秀人才,以出身《人間》雜誌為榮……。甚而已有一、二十萬字的學術研究專論。

不過,論者往往著重在《人間》雜誌發揮了多大影響力,卻忽略了《人間》雜誌從發想、籌備、創刊到停刊,乃至收拾殘局,陳映真近乎獨力經營,耗盡他大半壯年歲月的心力,撐持得多麼辛苦。《人間》雜誌畢竟是知識精英的刊物,難以普及。和「普羅」路線的預期,相去甚遠。據我所知,訂戶非但未增加,反而越萎縮。陳映真曾試圖「開拓市場」,發起好朋友(原有訂戶)推薦給好朋友的活動。

我也加入推銷行列,開列一份我推想應該會訂閱的知識青年名單,結果深受挫折。有幾位我教過的「得意門生」,已擔任教職,坦白向我反應:整本雜誌色調黑壓壓,看了很不舒服,還強調一句,很不喜歡。

我無言以對。

誰喜歡去看那麼多不只不漂亮,還令人不舒服的照片?誰喜歡去面對社會上那麼多令人心酸或氣憤的事件?誰喜歡日子過得那麼沉重?我是〈人間〉雜誌的忠實讀者,但直到1989年9月出刊的第47期,才出現我的文章,也是唯一一篇,因為這一期出刊後,毫無預警的停刊。永遠停刊。

我這篇文章是介紹屏東農專同班同學、「山頂囝仔」劉慶修創辦「嘉南羊乳合作社」的故事。嘉南羊乳「足感心」的名號已經響叮噹。這是《人間》雜誌少數一篇「光明面」的報導吧?很巧合的是,我這篇〈山頂囝仔〉,編排在最後,無意間竟而成為《人間》雜誌的「壓卷之作」。

最後一期〈人間〉雜誌封面上打出的主題是「台灣錢淹頭殼」。這個月剛好是人間雜誌停刊二十週年。觀察整體社會的發展,大部份台灣人的頭殼被錢所淹沒,大概是很貼近的描述吧?

人間雜誌 47期
Photo Credit:人間雜誌社

5

陳映真一直是備受爭議的作家。他的小說成就,有沒有被私心自用的人,暗中排擠,難以論斷;但公開的文學評價,確實普遍受到推崇。

他的爭議性,主要來自於他的政治信仰。

他一直不能見容於台灣當道。國民黨戒嚴體制時代,他被反共文人圍剿、封殺;民進黨執政8年,不一定打壓他,至少,不理會他。當然,他不見得「稀罕」有沒有「被理會」。

最近一、二年,國民黨重新執政,當年挾反共為名,對陳映真喊殺喊打的那批人,早已急急奔赴匪區,和他們口中的共匪一家親、十分熱絡,應該沒有理由再排斥陳映真吧?而陳映真已離開台灣,無從「證明」,況且世情複雜難料,誰知道呢?

這到底是歷史的荒謬,還是諷刺?

若說文學歸文學,政治歸政治,那不是癡人說夢話就是睜眼說瞎話。那個作家沒有政治立場?不過是表露得鮮明不鮮明的區別罷了。或者,「閃躲」得夠不夠「巧妙」。然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十分微妙,某些「理念」相同或相近,未必就「好作伙」;相異的政治立場,也不必然沒有文學情誼的交集,何況是年輕時候的情誼,難道因立場相異就全盤否定?

最重要的是,「立場」是不是忠於思想、忠於信仰?還是別有所圖。

1980年我應邀去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和中國詩人艾青、小說家王蒙、及香港作家李怡等人住在同一棟公寓,經常相處、談論、聊天;同時看了不少文化大革命的第一手資料,重重衝擊下,我信奉的社會主義祖國夢,彷如虛擬的世界,逐漸瓦解、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