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晟專文】陳映真:最敬愛的文學兄長

【吳晟專文】陳映真:最敬愛的文學兄長
Photo Credit:人間雜誌社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我最大的憾恨是,在陳映真債務與疾病交迫的晚年,連小小的棲身之所都保不住。在冠蓋滿京華、豪宅滿街林立的台北,竟然沒有誰、沒有任何單位出面,連我也未適時大聲疾呼試試看,至少,將陳映真的居所保留下來,徒然留下心中的憾恨。令人痛心的台灣現實社會啊!

從愛荷華歸來,我很坦誠向陳映真敘述我的思想困惑和轉變。我確實有不少困惑,文化大革命將人性的惡,推到極致,是來自怎樣的文化源頭?錦繡山河、自然環境不惜大破壞,向資本主義狂奔靠攏,何來革命的初衷?若說以「美帝」為首的西方列強欺壓中國,如何可惡;中國霸權又是怎樣鎮壓、威嚇弱小民族的「同胞」?

記得我們深入長談,討論過幾次,陳映真很有耐性的為我「開破」。而我的作品本就和台灣農村土地深深連結,台灣意識越來越成形,越來越清楚,不再一廂情願擁抱祖國。

簡單說,自由、民主、人權的價值觀,超乎「民族大義」。

然而,我對陳映真的敬仰沒有絲毫改變。每趟去台北,還是最想去和他見面。感謝他能理解我真誠的「本土情感」,仍然以好友相待於我。

陳映真一生堅持他的信仰,為他的信仰付出了七、八年的青壯歲月在牢獄中,沒有妥協餘地,至今,也未從台灣任何政權,得到任何「好處」。這樣的人格,即使反對他的政治立場,也有一定程度的尊敬吧。

回歸文學本身,我最大的憾恨是,在陳映真債務與疾病交迫的晚年,連小小的棲身之所都保不住。在冠蓋滿京華、豪宅滿街林立的台北,竟然沒有誰、沒有任何單位出面,連我也未適時大聲疾呼試試看,至少,將陳映真的居所保留下來,徒然留下心中的憾恨。令人痛心的台灣現實社會啊!

2016年11月底補記

2006年陳映真離開台灣,去北京人民大學講學,不久即傳出嚴重病情,我有一種預感,從此將永別,只因以他的病體,受不住巔簸,不太可能回來臺灣,而我完全不考慮去中國大陸,也不可能為了看他,專程去一趟。2008年4月,我在聯合文學雜誌發表了一首詩〈景平路-致陳映真〉,傳達我的思念,最末一段十分感傷:

中和市景平路111巷57號
我總是想起你住在那裡
想起上次與你一別
也許成永訣
而我仍然不甘願
將這個地址刪除

數年來,不斷聽聞陳映真的健康狀況,出現危險,而我只能暗暗擔憂、默默祝禱。

2016年11月22日,我女兒音寧從網路得知陳映真逝世的訊息,告訴我的時候泫然欲泣。陳映真向來疼愛音寧。我雖然心裡有準備,理性上預知這一天的到來,仍然無比黯然。前幾年有位朋友,特地影印了一份2006年陳映真訪問稿〈意念先行的作家〉帶來給我,開頭提到:

古蒼梧:最近讀到您的一篇文章,發表在台灣《印刻文學生活誌》第四期上。那是為吳音寧小姐的報告文學《蒙面革命的詩篇》寫的序。您在2001年發表了《忠孝公園》、《歸鄉》等三篇小說以後,在這三篇和上述文章之間,還有沒有其他新的作品?

陳映真:《忠孝公園》以後,我生了一場大病,寫作幾乎停了下來,再沒有寫小說。吳音寧這篇是去年寫的,因為她是我的好友詩人吳晟的女兒,從小就叫我阿伯。

她寫了一篇報告文學,寫墨西哥的查巴達民族解放軍(Zapatista),在山林根據地的活動,很有意思。查巴達是18、19世紀墨西哥的一個農民革命英雄,今日的查巴達聲稱要繼承他的事業。吳音寧在游擊區住了幾天,寫了這篇罕見的報告文學。

重讀這一段對話,內心大慟,再也忍不住淚水。

陳映真寫了《忠孝公園》以後,生了一場大病,病得不輕,寫作幾乎停了下來,卻抱病為音寧探訪墨西哥查巴達民族解放軍紀實文學作品《蒙面叢林》,寫了萬字的長序,愷切勉勵、委婉教導,這份提攜後進的深厚情誼,我們父女永誌不忘。

本文獲作家吳晟授權刊載,並於文後補記,原文刊於中國時報2009年9月24日人間副刊


〈景平路-致陳映真〉

詩:吳晟

中和市景平路111巷57號
你定居的戶籍地址
這次離開,也許是最後一次遠行了
我仍然不甘願
從通訊錄上抹去
你小小的棲身之所
連同整個世代的文學典範
已被商品潮流,輕易查封
被消費社會強制拍賣
而豪宅林立、權貴滿都城
有誰稍稍在意

我想起一九六八年
當兵服役期間
在「匪情資料」展覽會場
目睹你思想犯罪的「證據」
心底悄然澎湃著義憤
卻不敢張揚

是極權統治的年代
當大多數知識人噤聲
甚至親吻獨裁者的腳
求取身分、地位與榮耀
你的筆挺過牢獄
一九七五年遠行歸來時
我多麼驚喜
接到你寄來鄉間的信件

迫不及待北上
循著信箋上的地址
走入景平路,找到你的住處
初次謀面的你
開門之際,迅速張望
深怕我也被巷口的警特人員監視

你的擔心不是沒來由
一九七九年美麗島風暴來臨前
十月三號清晨,你再度被拘捕
當晚,我剛好打電話給你
話筒傳來你的親屬
驚慌的告知:出事了!出事了!

幸而多方營救、聲援
免去你再度牢獄
但每次走入景平路寧靜窄小的巷弄
總會浮現那時代
軍警特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佈滿肅殺之氣的景況

景平路啊
你的戶籍坐落在其中一間
堆滿書籍的房間裡
讀書、寫作、編輯《人間》
實踐你對土地和人民的關懷
堅持理想的光亮
行過多漫長的黑夜啊
提攜過多少後輩
各自繼續向前

然而,豪宅林立、冠蓋滿都城
有誰稍稍在意,你拚盡大半輩子
悄悄承擔起債務
用意志撐住
逐漸老邁的病體
連小小的棲身之所
都被迫交出去

你一生信仰的祖國
接待你的病體
這真是宿命嗎
祖國仍是想望中的社會主義祖國嗎
還是更熱切歡迎
以反共起家
隨風勢轉向的功名文人

我想像你彎下腰打包書籍
靜靜收拾回憶
步履蹣跚,走出景平路
而我遠望歷史的長巷
你的文學靈魂,崇高而壯碩
不需要世俗的獎賞
便兀自發光
我從不掩飾
與你相左的某些立場
但每次去台北
還是最想去看你
你也數度來鄉間看我
溫藹寬厚的情誼
像你窗口透出的燈光
給予黑夜溫暖的鼓舞

中和市景平路111巷57號
我總是想起你住在那裡
想起上次與你一別
也許成永訣
而我仍然不甘願
將地址刪除
我還有期待啊

本詩獲作者授權刊登,收錄於詩集《他還年輕

責任編輯:曾傑
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