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對愛情的一大幻想,就是以為我們可以自己選擇要愛誰

人們對愛情的一大幻想,就是以為我們可以自己選擇要愛誰
Les amants (1928), Rene Magritte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如果愛有條件,那就盡量滿足條件,別試圖追求無條件的愛。

文:克里斯多夫・哈米爾頓(Christopher Hamilton)

讓我們墜入愛河的只是想像力

這未免想得太美了。如果你不想對愛情失望,最好盡可能用最冷靜實際的眼光審視愛情。

法國名作家司湯達(Stendhal)在《愛情論》(De l'amour)試圖理解並放下他對瑪蒂爾德・鄧博夫斯基(Mathilde Dembowski)的單戀。一八一八年,司湯達與她結識並愛上這位女子,但她從未回應他的愛。他表現得越明顯,瑪蒂爾德就離得越遠。他在書裡闡述他對愛情本質的犀利見解,他將愛情比喻為「結晶作用」。司湯達寫道,如果你愛上一名女子——

你會歡心地替她添上一千個優點……最後她會被你捧上天去,彷彿從天堂落入人間那般美好,你不認得她,但你知道她終會屬於你。

如果一位陷入愛情的人一整天不停思考,你會發現在他的心目中有如:

在薩爾斯堡的鹽礦,朝廢棄的礦坑深處丟一根細小光禿的枝條。兩三個月後把枝條挖出來,上面已蓋滿耀眼的水晶。最細的樹枝不比山雀的腳爪粗到哪去,上頭竟然也鑲滿閃耀奪目的鑽石,最初的枝條形狀已不可見。

墜入愛河的時候,大腦會不斷累積愛人完美無缺的證據,這個過程我稱之為結晶作用。

司湯達更進一步推論,當你懷疑對方是否回報相等的愛,大腦就會出現第二次結晶作用,也就是繼續加深愛人的完美形象。為了減緩疑慮,你會尋找對方愛你的蛛絲馬跡,一旦找到了,「結晶作用就會釋放新的魔力」,使愛人更臻完美。一開始你或許看到了對方的美,於是展開了結晶過程,不過「愛情會自動發覺對方美的一面,而忽略她真正的美。」(《愛情論》)

顯然司湯達說的就是想像力在愛情扮演的重要角色,結晶作用只是其中一個例證。其他例子好比說我們覺得某人很有吸引力,但我們不是真的喜歡他的本質,而是當下認識這個人的情境,或者他的名氣等其他附屬價值,令我們深受吸引,這時想像力的力量就會發揮作用。另一個例子是,即使是長相普通的人,也可能因為他們擁有的物質資產,或者從事的職業,而顯得特別有魅力,甚至稱得上美麗。

在上述情況中,我們都沒有注意到對象的本質,反而是他們外在的裝飾激起了想像力,使我們誤把外在裝飾的光環放到他們身上。要不是我們想像力豐富,世界上可能根本沒有浪漫愛情這回事。我們憑著想像力,在愛慕的對象身上罩上一層層的希望、想望、慾望、需求和恐懼,這些情緒恐怕和對象本身一點關係也沒有。結晶作用的問題,與其說浪漫愛情被想像力主宰,更可怕的應該是想像力會使人盲目,看不清當下真實的樣貌。對此司湯達的評論是:

一旦陷入愛戀,即使是最有智慧的人也無法再看清事情的真實面貌。他會低估自己的素質,並過份高估愛人的最低限度。希望和恐懼立刻染上浪漫的色彩,且毫無規則。(《愛情論》)

司湯達用法文撰寫《愛情論》,但上述引文的「毫無規則」(wayward)卻是英文,更加突顯陷入愛情的人表現有多奇特。無論如何,所有對愛失望、或是付出卻沒有回報的人都會學到教訓。司湯達提出了一帖療方,專治在愛裡受的傷。療方的目的不是斬斷對愛的感受,這麼做就太荒謬了,司湯達要教我們如何處理對愛情的失望。他說:如果你對某人的愛得不到回應,或者令你痛苦萬分,請你記住,尤其是還沒陷得太深的人,你現在正處於一種發狂狀態,無法完全看清對方的本性,也認不清自己的處境。如果你能想通這一點,或許就能幸運地抽離。

另一種應對失望的方法是,把痛苦當成對生命更深一層的瞭解。我認識一位朋友,他曾經有一段時間,經歷的失敗戀情已經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次數。那陣子他常覺得自己有夠悲慘。不過後來我才瞭解,他願意一再嘗試戀愛,是因為他知道戀愛可以滿足他對人類行為的好奇心。他想要靠著某種方法確認所有事情,無論好壞,而談戀愛就是其中一條路徑。法國哲學家沙特(Jean-Paul Sartre)也像這位朋友一樣,他在日記裡寫下——

對我來說,這個時刻,我正在掌握自己最裡層的結構:我感到一股孤寂的貪婪,想見到自己去感受、嚐到痛苦的模樣……我想瞭解所有「天性」——受苦、歡愉、存在。這確實是我,這種連續的、內省的重複行為;這種急著發揮自我作用的急切心;這種仔細審視的行徑。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事通常令我厭倦。那是黑暗難解的女人對我施展的神奇魅力泉源。(《戰爭日記:一九三九年十一月至一九四○年三月》[ The War Diaries: November 1939–March 1940 ))

這樣的立場值得深深敬佩。當然你首先必須很能忍受艱苦,才能從這個角度看自己,而且如果這是你的生活態度,你很有可能會走向自我毀滅。不過如果你能把沒有回報的愛或對愛情的失望看成一扇窗口,帶你體驗人生不同的風景,打從心裡接受,你絕對能得到更多關於自己和人生的珍貴體悟,進而理解痛苦的意義。

儘管司湯達認為愛只是一種發狂狀態,他也不是憤世嫉俗的人。他並不否認愛情很珍貴,也不否認浪漫的愛情確實存在。前文也提及,他說愛情是人類最極致的歡愉。他只是認為人們應該實際一點,別讓自己陷入對愛情的幻想,就如同新約聖經裡對愛的描述。

停止追求無條件的愛

人們對愛情的一大幻想,就是以為我們可以自己選擇要愛誰。我們常把愛情和家庭關係拿來比較:你不能選擇家人,但你可以選擇要跟誰做朋友、跟誰交往。如果抱持這種想法,一旦愛情出了差錯,我們就會陷入徒勞的罪惡感。我們會想:「是我自己選擇跟這個人在一起,我應該能經營一段成功的感情。如果我辦不到,如果我們走不下去,那我就該感到罪惡羞愧。」無論當事人有沒有表現出來,這種想法都會不停糾纏著感情經營失敗的人。

但在我看來,我們以為可以選擇要跟誰相愛,根本只是自我的幻想。先不談我們與誰相遇完全是看機緣,光是我們為何會在第一時間受某人吸引就已經是個謎團了。這種事的掌控權幾乎不在我們手裡。我們可能遇到一個善良有美德、完全無從挑剔的人,但就是對他沒感覺,反倒是另一位沒那麼多優點的人,我們不知為何就是深深受他吸引。或許,正如司湯達所說,問題就出在那個人戴的帽子:

女孩悶悶不樂,好心的男士以最細緻的溫柔呵護著她。他集所有優點於一身,一段浪漫愛情看似就要萌芽。沒想到,那位男士戴了一頂寒酸的帽子,而且她發現他上馬的姿勢不怎麼優雅。於是女孩嘆了一口氣,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千萬不能回應他的情感。(《愛情論》)

光一頂帽子就能決定相愛的命運,多麼匪夷所思,但事實就是如此。或許那頂帽子以某種神秘難解的方式,透露出男士可能有某種特質不受女孩青睞。又或者,另一頂帽子也能發揮完全相反的功效,成為吸引我們的特質。無論是加分還是扣分,我們都無法選擇帽子對我們的影響。

我們千萬要記得,自己當初可能只是因為行為舉止、舉手投足或說話方式之類的小事就愛上對方。如果你自認有選擇愛人的能力,最後難免會陷入先前提到的罪惡與愧疚。這並不是說我們不該努力經營感情,任何人過了發狂的第一階段,稍微恢復理智之後,當然都要為感情付出努力。但我們必須瞭解,傳統世俗所認為的無條件的愛情並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