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胥黎《眾妙之門》導讀:通往天堂、煉獄或地獄之化學法門

赫胥黎《眾妙之門》導讀:通往天堂、煉獄或地獄之化學法門
Photo Credit: thierry ehrmann @ Flickr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這兩部奇妙的作品,若放在《美麗新世界》的大框架下,便可看出赫胥黎企圖探究權威體制之外,純屬個人的非智性冒險,或許透露了他對自己出身精英世家此一沉重壓力的反動。

文:吳雅鳳(台大外文系教授)

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出生於英國菁英世家,祖父湯姆斯・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是達爾文進演化論最重要的推手,人稱「達爾文的鬥牛犬」(Darwin’s Bulldog)。他的阿姨是小說家渥德女士(Mrs. Humphrey Ward),也就是維多利亞時期重要的文學家兼文化批評家阿諾德(Matthew Arnold)的姪女。他兄弟安德魯・赫胥黎(Andrew Huxley)後來也成為知名的生物學家。

但是赫胥黎從小身體虛弱,十六歲進入伊頓中學就讀時罹患眼疾,視力嚴重受損,後來進入牛津大學貝理爾學院(Balliol College)。但因為視力急速衰退,不能和同儕參與第一次世界大戰。 一九三七年赫胥黎前往美國,後來定居西岸。他的創作豐富,甚至嘗試為好萊塢撰寫劇本。值得一談的是他為珍・奧斯丁(Jane Austen)的小說《傲慢與偏見》(Prideand Prejudice)改編劇本,曾由當時年輕的羅倫斯・奧利維爾(Lawrence Olivier)主演。 赫胥黎曾七次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赫胥黎去世,恰好與美國總統甘迺迪遇刺身亡同一天。

在中文領域,《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一九三二年初版)以及 一九五九年出版的《再訪美麗新世界》是赫胥黎最為人熟知的作品。《美麗新世界》創作於經濟大蕭條的一九三○年代,赫胥黎省思西方社會發展的危機,勾勒出一個反烏托邦的圖像,以亨利福特汽車廠自動化生產為型塑社會的模式,帕夫洛夫 (Pavlovian)的制約理論為造育人性的準則。其中尤以由國家生產發送的迷幻藥「索麻」(soma)來作為控制人民的有效方式之一最為悚動聽聞。

「索麻」此名,源自古老印歐民族祭典上所用的飲品,言下之意,便是強調此藥物乃幫助人們進入另一未知領域的途徑。書中聲稱「索麻」具有類似鴉片的鎮靜與興奮的功效,「有著基督教與酒精飲品的好處,卻沒有兩者的副作用」。國家機制以此化學的方法與宗教的精神結合,讓人民以為有了「索麻」就可以永遠保持快樂,永遠滿足現狀,以企圖控制人民的精神、身體與心靈。《美麗新世界》寫於第二次大戰之前,赫胥黎尚未經歷如希特勒的納粹或史達林的蘇聯等極權體制,卻儼然窺見極權統治對人性的藐視與操控。

如果說《美麗新世界》中「索麻」是國家控制人民的手段,赫胥黎這兩部與藥物文化有關的作品,《眾妙之門》(The Doors of Perception,1954)與《天堂與地獄》 (Heaven and Hell,1956),則是先以個人知覺為軸,檢視藥物對知覺的開發,再以歷史與藝術為框架,探討物質的異質性(otherness)如何引領我們進入神祕之域。而這個未知的境界便是中性的,可能是天堂、煉獄,或地獄。取用藥物的動機完全是個人自主地在科學與哲學層面探索,與社會體制或國家機器無關,甚或與之對抗的。

兩部書在題目上便明白表示,赫胥黎延續英國浪漫詩人兼藝術家布萊克(William Blake)對靈視或異象(vision)探討的精神,將座標放在個人的身體,以檢視藝術史與宗教史的發展。布萊克在詩作〈天堂與地獄之婚〉(’The Marriage of Heaven and Hell’,1793)裡提到:「如果我們將知覺的門洗滌至淨,萬物便會以其無限的原貌出現在我們眼前。人們若將自己封閉起來,便只能從洞穴的狹窄細縫中窺探事物。」(If the doors of perception were cleansed every thing would appear to man as it is, Infinite. For man has closed himself up, till he sees all things thro' narrow chinks of his cavern.)洗淨感官的方式有很多,赫胥黎親身經歷的便是透過藥物。

一九五三年五月三日,他主動自願參與友人的實驗,在醫師的嚴密監控下,以客觀的方法,記錄下自己服用由一種美洲仙人掌提煉出來的麥司卡林(mescaline)後的種種知覺變化。其實在歷史上,美洲印第安原住民很早以前便以此仙人掌作為祭祀之需,它不具毒性也沒有上癮的危險,根據他的實驗,也不會產生令人不悅的副作用。他歸納出的結論是,麥司卡林之類的藥物其主要功用在提供腦神經一個支管或繞道(bypass),它抑制了大腦內的糖分攝取,使得大腦無法像正常運作時對一些特殊感知的抑制,所以這些平時受箝制的感知反而格外活躍。

在藥物作用下,他對某些音樂、色彩、圖案、氣味、觸感、語言、姿勢特別敏感,有時因而雀躍有時暴怒。所以它的作用與傳說中因禁食多時,或受囚禁在侷促空間內常會產生的幻覺與反應類似。也就是說,透過藥物,我們也可以感受到類似宗教所謂的靈視。此類藥物所產生的靈視主要由視覺或其他感覺來呈現,而不需要文字來傳輸,所以此藥物不啻開啓了人類非語言或前語言的知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