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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出歷史的廢墟:閒聊《堤》與《第五號屠宰場》

爬出歷史的廢墟:閒聊《堤》與《第五號屠宰場》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歷史的荒謬劇中,《堤》、《第五號屠宰場》等警世之作不免有在廢墟中點幾根蠟燭的功能,也許無法改造現狀,但至少他們試圖在歷史的陰影中點亮些什麼,也許有一天願望終能實現。

文:包子逸

法國電影短片《》(La jetée,1962)和美國小說《第五號屠宰場》(Slaughterhouse-Five,1969;1972年改編成電影)為時空穿越劇的經典代表作,前者故事聚焦於巴黎機場一座攔截記憶的「堤」,後者聚焦於德國德勒斯登(Dresden)一座血跡斑斑的「屠宰場」。在美學與哲學意義上,這兩部冷戰時期的作品是難以超越的標竿;在形式上,後來我們所看到的時空穿越劇,無論是《魔鬼終結者》(The Terminator)或最近的《星際效應》(Interstellar),或多或少都有它們的影子。

穿越劇一般處理的是俗世中懸而未決的危機,它反映了困守在三度空間、被時間推著前進的人類試圖翻轉歷史的深層慾望。

以《來自星星的你》來說吧,身為外星人的都敏俊是活在永恆時空(但困守地球)的外星人,不受俗世律法的規訓,在他狀態最好的時候,完全不受時間與空間的制約,不但凍齡、可以瞬間移動,還能根據自己的自由意識操作歷史事件的發生,在線性歷史中製造斷裂(靜止的時間),於暫停的時空之中穿梭自如,展開各式各樣的救贖。這部片幾乎從頭到尾都靠這樣萬夫莫敵的神人,以激進的超能力破解種種危機與歷史謎團,彰顯某種理想(無論那是正義還是愛情),浪漫到無可救藥。

史學界有一個口頭禪:「歷史是不能假設的」,這是一個常常讓人激辯的題目,傳統觀念裡,在時間軸線性前進的世界,歷史的發生就像一串無止盡增生的珠鍊,並沒有回過頭的餘地。但套句馮內果(Kurt Vonnegut)的話說,人類就是喜歡回頭,喜歡設想,因為那是人性的一部分,即使一回頭將化為鹽柱。[1] 如果搞砸了的任務可以重來、如果可以阻止人類文明遭到毀滅、如果愛情可以破鏡重圓……在灰燼中浴火重生的卑微願望,是生命感到疲軟乏力時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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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卑微的願望,往往透過人文藝術找到了安置的地方。《堤》這部優美的電影裡,回到過去、進入未來,正是為了解救「現在」。然而主人翁不如都敏俊,無法以彌賽亞之姿從天而降,輕鬆寫意遊走於時空的裂縫,扭轉自己與愛人的歷史,畢竟他是統治者的俘虜,受人操控的「工具」(如旁白所述),向來是要被犧牲的。

同樣的,《第五號屠宰場》的主人翁為了尋求解脫,在外星人的啟蒙之下,終於學會了「無視於時間的存在」,進入第四空間,能夠輕鬆穿越今昔、看淡生死,穿越能力比都敏俊更威、更靈活,但如同《堤》劇的男主角那般,他雖然突破了時間的線性框架,但依然不能做自己的主人,也只能隨波逐流地接受所謂命運的安置——他不置可否地入伍,不置可否地和別人安排的對象結了婚,不置可否地差點死掉,不置可否地被外星人抓到外太空的「動物園」當觀賞用俘虜,遇及生命的苦悶與荒謬,一律無所作為地聳聳肩說:So it goes (事情就是這樣),活得相當有氣無力。

成功主義者或許會將困局歸咎於他的無動於衷,使他看不見須臾即逝的種種歷史關鍵時刻,所以才無法像都敏俊一樣,成為一個真正不受體制約束的獨立行動者,因而無力改變歷史或自我救贖。但馮內果顯然想藉由永劫回歸的荒謬,指出一種無解的困境:受到社會機器壓迫與控制的小人物,如同受困於廢墟的戰俘,想翻轉個人的命運,在歷史的狹縫中突圍,談何容易?

從這個角度來看,《堤》與《第五號屠宰場》的故事結構中,受支配的工具人被囚禁於地底是重要的意象,也是相當合理的。許多末日科幻/奇幻小說持續愛用這種空間設計(比如:《羊毛記》),大抵與現代人狹縫中求生存的虛無感有很大的關係,無論他們想表達的鬥爭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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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馬克(Christ Marker)導演的《堤》背景設定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後,人類文明灰飛煙滅,充滿輻射的地表不宜人居。統治者在地下進行秘密實驗,試圖利用囚犯穿越時空擷取資源以解決人類目前的困境,在實驗的過程中,他們發現唯有對過往某段影像記憶有深刻執念的人,才能與那個歷史畫面產生連結,順利「回到過去」,繼而穿越時空,獲得扭轉當下的能源。

經過了無數嘗試,工具人最終靠著兒時在機場瞭望台上的鮮明記憶,順利重返巴黎的歷史現場,邂逅了在瞭望台上有一面之緣、讓他念念不忘的女人,此後又在一次又一次返回過去的途中,與對方共度了許多甜美的時光,在那些時刻裡,他感覺自由。

然而,當工具人終於達成了上層期待的使命,他對掌權者的利用價值也隨之消失。因為害怕被掌權者追殺,工具人要求未來的人協助他獨立回到過去,卻發現自己仍然在掌權者的監視之下,難逃死亡的宿命。這樣的結局,讓人不禁想到阿岡本《即將來到的共同體》(The Coming Community)書末悲觀的預言,一旦社會裡出現了無法規範制約的突圍者,只要這些人企圖獨立發聲、擁有全新自我定位,都會變成國家的頭號敵人。無論何處出現這種和平展示凝聚力的突圍者,就會有天安門事件,坦克遲早會出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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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堤》這則寓言雖短,它的美麗與哀愁卻為人所津津樂道,恐怕是因為它讓人想到苦苦追求而不可得的理想與愛情,同時又讓人想到無所遁逃的社會控制與歷史命運,砲彈與坦克。虛實對照,此片刻意置入了許多滿目瘡痍的城市廢墟畫面,原意是表現虛擬的第三次世界大戰後文明之消亡,套用的卻是一連串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實景」照片,這個時空錯亂的安排,自然具有「歷史經常重複自己」那樣的警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