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撫著兒子不再醒來的臉龐:「我兒子,現在可以繼續在每個受贈者身體裡,好好活著了」

她撫著兒子不再醒來的臉龐:「我兒子,現在可以繼續在每個受贈者身體裡,好好活著了」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器官捐贈的腦死判定,是一件工程無比浩大的事情。人不是神,而唯一合法的最接近最接近神的時刻,就是神經科醫師們在做腦死宣判的時刻。

「判過了沒?」

「還沒…」

「已經第幾次了?」

「第三次了…」

耳語紛紛,氣氛凝重,今晚加護病房的氛圍非常不一樣。

正逢我跟董哥學長值班ICU的交接時刻,董哥一踏進加護病房裡就發現情況不對:「今晚有donor嗎?」(器官捐贈的捐贈者)

我說:「對,車禍的,家屬今天決定要捐,現在還在判。」

然後我們就都沉默了。

器官捐贈的腦死判定,是一件工程無比浩大的事情。人不是神,而唯一合法的最接近最接近神的時刻,就是神經科醫師們在做腦死宣判的時刻。

*

那床年輕人,從一開始車禍送進來後就預期隨時可能會死。嚴重爆裂的顱骨、豆花混著草莓醬的腦組織汩汩流出,神經外科醫師把他的生命徵象從鬼門關拉回來,已經是生命之神展現的最大奇蹟。

但是家屬不會只有希望著這樣的奇蹟。

病人的媽媽「阿芬姨」已經成了加護病房的熟面孔。每次訪客時間要到前、我們醫護人員只要從監視器看到門外等候進入的訪客中有她的身影,都要倒抽兩口氣。

因為阿芬姨的「否定期」表現非常、非常強烈。

各種哭泣、撫抱、有時甚至嘶吼,往往勾得所有人於心不忍,左右床位的家屬都常常被嚇到。但是對於臨床照顧著病人的醫護人員而言,這種家屬有時候對話都像是在攻防戰,非常折磨。

阿芬姨:「醫師,我兒子他真的都不會醒了嗎?」

我:「嗯,阿姨我們跟妳講過了,他排的腦波圖就已經整個大腦都沒動靜了。而且不只這樣,神經科主治也已經檢查過好幾次了…」

阿芬姨:「可是他腳還會動阿?我叫他、他都有用腳踢回應我啊。」

我:「阿姨…這個我們也討論過了,腳的抽動是屬於腦幹以下的反射,他腦幹以上最重要的意識、自我,其實是已經不存在了…」

阿芬姨:「可是我看上次那個新聞還說,有昏迷了八年的植物人醒過來。」

我:「…那個植物人是更上層的大腦問題,腦幹還是好的…而且畢竟是少數,才會上新聞,腦幹受傷的腦死…其實慢慢的呼吸心跳幾乎是可預期會喪失…阿姨,妳如果這樣…也會好累,我們都會很捨不得…」

阿芬姨埋首在病人的床單裡啜泣,半晌才抬起頭又問:「醫師,我兒子他真的都不會醒了嗎?」

跳針。

嘆。

人的死亡究竟能分成那麼多的種類,失血而死、窒息而死,這都清楚好理解。

但是腦死的狀態,卻往往是最難以讓家屬接受的。尤其在年輕力壯的病人身上,不只沒了大腦皮質的自主意識控制,心肺肝腎等器官所控制的腦幹也受損,看似生猛有力的運行其實撐不過太久…這其實已經是靈魂不在、徒留肉體的另一種死亡面貌。

生命的齒輪,靜止狀態。

*

於是,阿芬姨進進出出,她兒子就鐵床不動如山,周圍加護病房床位送往迎來,有的歡欣鼓舞復原轉往普通病房了、有的不幸戰敗給死神了,她的兒子依舊沒有醒來。

如果有縮時攝影,以阿芬姨兒子為中心,可以看到周圍的物換星移,唯獨她兒子不曾動過床位。

阿芬姨這幾次在會面時,其實是已經像是我們的家人一樣,會閒聊、噓寒問暖。她敘述起這個獨子健在時的種種事蹟、顫抖著說著急救當時神經外科醫師宣判存活率只有不到1%的恐懼。

但是越來越多的,是她開始慢慢提到的,疲倦、疑惑。

阿芬姨:「醫生,妳之前說的那個…腦死唷?是不是腦部死了,但是身體還活著?」

我:「對。」感到了這次談話的不同。

阿芬姨:「身體可以…可以活多久?」

我:「不一定…但是可以預期…撐不了太久…」

阿芬姨頹然:「不一定…」說著低下頭。

我看到她變白的髮絲,以及消瘦的雙肩,想到這住院期間對她的折騰幾乎讓她老了十歲。

阿芬姨:「我不知道我這樣還能陪他多久?」

「而且,我昨天夢見他,他笑笑跟我打招呼,然後說叫我放下,他已經去更好的地方了…床上躺的,已經不是他了…」

她抬頭:「醫生,妳再跟我講一次,那個腦死的可以捐贈對不對?捐甚麼?如果要捐,我們要準備甚麼?」

我跟旁邊的護士都瞪大了眼睛。

經過這一切靜止之後,阿芬姨兒子生命意義的齒輪,又再次轉動起來!

而且這次是所有醫療團隊都開始動了起來!

*

醫院裡三分之二的科別都有醫師過來評估了,心臟內科、胸腔科、泌尿科、腸胃科、外科、骨科…值班人員一個個在深夜裡被摳回醫院,就連社工人員也要24小時待命出動。其中,最感受到眾人壓力的就是神經科了。

法定腦死判定需要兩位神經科醫師,而且非常嚴格的限制在一定時間間格之內必須檢驗各種抽血指數、腦部神經測驗,一般人以為說判定腦死就像是棒球裁判判定球有無出界一樣瞬間決定,其實往往是需要耗費半天甚至兩三天的時間。藥物給予的治療方向也會大大改變,一些維持血壓但是卻會造成器官損害的藥物都要改掉,全力往保護重要器官邁進。

這次我值班完由董哥交接的時段,病人的腦死宣判已經進行好幾次,都還沒有通過。神經科石卜內醫師就是接著負責判定的醫師之一。石卜內跟董哥學長一樣詼諧搞笑,但是他每次面對這些決定了要捐贈出器官的家屬都是嚴肅到不行。

反差很大。

董哥跟我交班完後:「嘿,石GG唷,今天是你。」

石卜內:「對啊對啊,你放心,我今晚一定讓你沒得睡。」

阿芬姨兒子的抽血報告中,血鈉值超標,必須把鈉值調整回正常範圍,排除掉電解質對於腦部的影響,再做腦部檢查,才能真正確定腦死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