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靈暈」:詮釋班雅明〈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的兩種可能

消逝的「靈暈」:詮釋班雅明〈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的兩種可能
Photo Credit: Neal Stimler @ Flickr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機械複製的工藝製品與古典時代的藝術製作相比,兩者特性不同、氣質不同。機械複製的工藝製品的生產邏輯專情於市場,她的美學走向大眾。這就構成了機械複製年代的大眾美學與古典藝術菁英品味的分水嶺。

今天想跟各位聊聊的,是德國哲學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1935年的一篇作品,篇名叫〈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

這篇文章幾乎是班雅明最著名的文章,也幾乎是研究當代美學的經典必讀著作。如果說我們要挑選當代影響力最大的美學代表作,我個人認為,能與這篇文章相提並論的,幾乎只有另一個德國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藝術作品起源〉,以及美國文化評論家詹明信(Fredric Jameson)的〈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

在接下來的行文裡,我們談論這篇文章的方式,我希望能採用較為接近課堂講授的行文方式。也就是一邊逐漸鋪陳班雅明在這篇文章中的許多觀點,另一方面也夾敘夾議的談談這些觀點對我們今天在思考文化問題時的啟發。

回顧哲學的發展,你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能推動思想的哲學名篇,不盡然都是我們一般印象的嚴謹著作。當然,在我們的印象裡,西方哲學論述相當著重概念的清晰性以及論證的邏輯性。但是我們可以想想,如果哲學論述只重視這兩點的話,那就像歌唱比賽裡評判歌手的標準只剩下咬字和音準。

咬字和音準或許重要,但光靠字和音準絕對不可能打動人心,也無法建立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個人魅力。哲學的魅力,還有一個很少被人提到的特質,嗓音。只有一個思想家能夠發出他獨特的聲音、個性化的視角,他才在思想史的發展中留下無可抹滅的一席之地。

班雅明的美學視角,他的獨特性在什麼地方?他的獨特性就是突破當時西方美學學院化的瓶頸,他從學院裡競競業業、專研概念嚴謹性的學術習慣出走,將美學問題和現代社會的技術物質性結合在一起思考。將藝術問題和技術問題放在一起思考,這是班雅明獨特的視角,也是他讓古典哲學問題從學院出走,與社會問題接軌的獨到之處。

班雅明思考的技術物質性很現實、很日常,就是現代攝影技術與電影技術的發生。攝影技術是可複製的技術,電影也是,而班雅明思考當代美學現實問題時的出發點很簡單,他想問:在一個機械複製技術的年代,過去那些推崇原作、推崇大師手工的藝術追求,在今天遭遇什麼樣的衝擊?這個衝擊會不會改變我們接受藝術的方式?換言之,他思考的是,在今天的現實處境下,藝術何去何從的大問題。

我們就先從繪畫技術和攝影技術的差別說起。

攝影技術相較於繪畫技術最關鍵的重點,也就是機械複製的特性所在,關鍵字眼就是複製技術。繪畫作品有原作可言,但攝影技術打從一開始,技術基礎就是可複製性。比方說,一張底片可以印出無限數量的照片,對著一堆攝影相片追問哪一張是真品(authentic),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班雅明關注的攝影技術,只是我們這個時代生產技術的一個縮影,關於機械生產製作的原理,我們還可以想像汽車、電腦、音樂影像的錄製,底模一經製作,原則上就是朝向大量生產。只有失敗的案子,才會落得全無市場可言。上述的基本現象都說明,機械複製年代的工藝品,由於不同舊時代的技術物質性,因此從製作一開始的美學目標,就是朝向市場,走向大眾乃是不由分說的必然。

機械複製技術的時代,對傳統藝術帶來什麼樣的衝擊?

班雅明認為,首先衝擊的,就是藝術原作特定時空情境的在場形式,而任何傳統藝術原作特殊時空情境的在場方式,是構成其獨一無二的「本真性」(authentic)的重點所在,也是古典藝術作品「靈暈 」(aura)現象的根源所在。

「本真性」和「靈暈 」,這兩個概念是班雅明認為古典藝術特性的關鍵所在,也是當我們在解讀〈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這篇作品時的要點所在。

我們首先來談本真性,班雅明對於本真性的描繪,用了一個形容詞:「獨一無二」。並且為這個獨一無二的本真性,描述了一個條件,也就是原作特殊時空情境的在場方式。以下,我們來推敲班雅明的意思。

底片或底模,是無所謂原作特殊時空情境的。也許,我們會知道製作萊斯勞斯的大廠在什麼地方,但這件事情對你擁有一輛勞斯萊斯無關緊要;一台萊斯勞斯汽車的價值也不在於它出現在什麼地方,出現在什麼地方不構成它獨一無二的價值所在。原則上,機械複製時代的任何工藝作品,價值都不會取決它出現在什麼地方,並且原則上,機械複製年代的工藝製品就是要打破特定時間與空間的限制。

沒有什麼理由,你在法國巴黎買到的小克萊柏的貝多芬第四交響曲CD,就比我在車子上播放的同樣CD,來的高貴;也沒有什麼理由,你在日本戲院觀賞的動畫《你的名字》,就比我在台北戲院看到的深刻。

打破時空限制,是機械複製品的特性所在。但是,特定的時空環境,卻是構成古典藝術的一個要素。同樣是神像,縱使外觀一模一樣,人們不會笨到認為,你在佛具店看到的媽祖雕像,價值地位能與大甲鎮瀾宮的那尊相當。在班雅明的〈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他舉的是他們西方傳統的例子,他說一尊維納斯的雕像置身於不同傳統的環境中,希臘城邦的男男女女將她視為崇拜的對象,而中世紀教會傳統由於禁止崇拜偶像,維納斯的雕像則可能被教會的信奉者視為巫蠱祭祀的邪惡根源。但無論看作是崇拜對象,或者是看作邪惡的迷信,只要是在古典時代的情境下,一件作品就和她所身處的環境息息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