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票日倒數 倒數
0
23
11
50

前往選舉專區

「我們的孩子不能白白犧牲」症候群:在謊言中,建構生命的意義

「我們的孩子不能白白犧牲」症候群:在謊言中,建構生命的意義
Photo Credit: Wikimedia Commons Public Domain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荒謬的是,我們對一個想像的故事做出的犧牲愈多,就可能愈是堅持,只為了讓我們的一切犧牲和痛苦有意義。

文: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的短篇故事〈一個問題〉,正是以敘事自我做為重點。故事的主人翁是唐吉訶德,與塞萬提斯(Miguel Cervantes)著名小說的主角同名——唐吉訶德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想像世界,自己是裡面的傳奇騎士,四處對抗巨人,拯救托波索的杜爾西內亞女士。實際上,唐吉訶德本名叫做阿隆索・吉哈諾,是鄉下一位上了年紀的沒落貴族;那位高貴的杜爾西內亞女士,則是附近村子裡的養豬村姑;至於巨人,則是一些風車。

波赫士就在想,如果唐吉訶德因為相信這些幻想,攻擊、殺死了一個真正的人,後續會如何?波赫士提出了關於人類的一個根本問題:如果敘事自我講出的那套故事,對我們自己或周圍的人造成嚴重傷害,之後會怎樣?波赫士認為,主要有三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沒什麼影響。雖然唐吉訶德殺了一個真正的人,卻毫無悔意。因為這些妄想已經太過鮮明,他一心認為自己在對抗風車巨人,根本無法意識到實際殺了人。

第二種可能:在奪走他人生命那一刻,會讓唐吉訶德大受驚駭,打破他的妄想。這種情況類似初上戰場的新兵,原本深信為國捐軀是件好事,最後卻被戰場現實狠狠打醒。

另外還有更為複雜和影響深遠的第三種可能:原本與想像的巨人戰鬥時,唐吉訶德只是在演戲。但等到真的殺了人,他就會開始堅持自己的妄想,因為只有這樣,他不幸犯下的錯誤才會有意義。荒謬的是,我們對一個想像的故事做出的犧牲愈多,就可能愈是堅持,只為了讓我們的一切犧牲和痛苦有意義。

在政治裡,這稱為「我們的孩子不能白白犧牲」症候群。1915年,義大利加入協約國,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正式參戰。義大利宣告的目標是要「解放」由奧匈帝國「不當」占有的特倫托(Trento)和提里雅斯特(Trieste)這兩處「義大利領土」。義大利政客在國會發表義憤填膺的演說,誓言要補正歷史的錯誤、恢復古羅馬的光榮。數十萬義大利士兵開往前線,高喊「為了特倫托和提里雅斯特!」以為這兩地唾手可得。

情況大出意料。奧匈帝國的軍隊在伊索佐河(Isonzo River)沿岸組構了強大的防線。義大利總共發動了十一場血淋淋的戰役,最多只攻下幾公里,從未有真正突破。第一場戰役,他們失去了一萬五千人。第二場戰役,他們失去了四萬人。第三場戰役,他們失去了六萬人。就這樣持續了腥風血雨的兩年,直到第十一場戰役。但接著,奧地利人終於反擊了,這第十二場戰役,一般稱為卡波雷托戰役(Battle of Caporetto),德奧大敗義大利,一路殺到威尼斯門口。光榮出征成了一片血海的潰敗。等到戰爭結束,義大利士兵死亡人數達七十萬,傷兵人數超過百萬。

輸掉第一場伊索佐河戰役後,義大利政客有兩種選擇。他們本來大可承認自己犯了錯,要求簽署和平條約。奧匈帝國根本和義大利無怨無仇,又正在為了自己的生存,與更強大的俄羅斯打個焦頭爛額,必然樂意講和。

然而,這些政客怎麼能面對這一萬五千名義大利士兵的父母、妻子和孩子,告訴他們:「對不起,出了一點錯,你家的喬望尼白死了,還有你家的馬克也是,希望你們別太難過。」

另一種選擇是,這些政客可以說:「喬望尼和馬克是英雄!他們的死,是為了讓提里雅斯特回歸義大利,他們的血不能白流!我們會繼續戰鬥,直到勝利為止!」毫不意外,政客挑了第二個選項。因此他們打了第二場戰役,又失去了四萬人。政客再次決定,最好繼續戰鬥,因為「我們的孩子不能白白犧牲」。

但我們也不能只怪政客,就連群眾對戰爭也是一路支持。就算到了戰後,義大利未能得到自己要求的所有領土,義大利人民透過民主,選出的就是墨索里尼和他的法西斯夥伴們,這些人的選舉訴求正是要為所有義大利人的犧牲,取得適當的賠償。

講到要承認一切是白白犧牲,政客要對這些人的父母開口,已經夠難了;愛國的父母要對自己承認,兒子白白犧牲了,這還要更為困難;至於英勇從軍卻受傷、殘廢的人,更是說不出口。失去雙腿的士兵,會寧願告訴自己「我的犧牲,都是為了能讓義大利民族永存的榮光」,而不是「我之所以沒了腿,是因為蠢到相信自私的政客」。活在幻想裡是一個遠遠較為輕鬆的選項,唯有這樣,才能讓一切痛苦有了意義。

早在幾千年前,神職人員就已經發現了其中的奧妙,許多宗教儀式和誡命都以此為基礎。如果想讓人相信某些假想的實體,像是神、國家,就要讓他們犧牲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犧牲叫人愈痛苦,他們就愈會相信犧牲奉獻的對象確實存在。如果有個貧窮的農民,把自己一頭珍貴的牛,都獻給了宙斯,就會開始對宙斯的存在深信不疑,否則要怎麼解釋自己竟然蠢成這樣?這個農民還會再獻出一頭牛、一頭、再一頭,才不用承認以前所有的牛都是白白犧牲。

出於同樣的原因,如果我為了義大利民族國家的榮光,犧牲了一個孩子,或是為了共產革命失去雙腿,通常就足以讓我成為激進的義大利民族主義者或共產主義者。因為,如果說義大利民族神話或共產主義宣傳都是一片謊言,豈不是要我承認孩子都是白死、或是我的癱瘓完全沒有意義?很少人有勇氣能承認這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