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刀上的菊花——從心理角度解析露絲・潘乃德《菊與刀》

武士刀上的菊花——從心理角度解析露絲・潘乃德《菊與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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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有著「日本人」個性的人,在職場裡有著成功的巨大潛力。若能覺察自己的權威情結,保持靈活關係,避免一再被剝削;同時,真誠面對自己,放下刀所象徵的攻擊性,菊花所象徵的美好生命,就能夠遍地盛開。

文:張立人(精神科醫師、作家)

一、武士刀:「趕拔魯」精神

也許,你有一個這樣的朋友——

界男今年二十六歲,他應徵進南部一家地區型醫院,擔任外科住院醫師。

院長召集包括界男在內的十位新進醫師,進行勉勵。由於這家醫院工作量超大,但待遇低,醫師來到這裡都有點勉強,當院長講話時,他們不是兩眼無神地放空,就是低頭滑手機,只有界男從頭到尾緊盯著院長的眼睛,仔細聆聽,很快地,院長的眼神也不自覺停留在界男身上。院長講話告一段落,界男馬上舉手發言:「院長的演講,讓我獲益良多!我家境不好,您能夠錄取我,讓我受寵若驚,一定盡畢生之力,為醫院和院長爭光!」

院長點頭微笑。其他醫師聽到了都抬起頭來,瞠目結舌。他們很意外,心中OS:「挖靠,這什麼時代了,竟還有人這樣講話?」

之後,又紛紛低頭滑手機了。

界男回到病房,見到外科主任,馬上衝向前去,對主任說:「せんせい(老師)辛苦了,我是新來的界男醫師,您有什麼事,儘管交代我就對了。」

主任說:「好,沒問題。歡迎你來我們外科,好好表現!」

界男對主任行九十度鞠躬,並且維持了五秒鐘,直到主任離開才退下。

界男進入開刀房,非常主動爭取操刀機會,學長們也樂意交給他任務。當他輪值病房,聽到病人按服務鈴,馬上放下手邊的病歷衝過去處理,甚至連護理師的腳步都比他慢。他每天晚上十一點下班,隔天早上六點已經在病房巡訪病人最新狀況,七點準時在晨會中報告。

一個禮拜七天,他有三天在值班。同事涼光醫師推說家裡有事,沒辦法值班時,想麻煩界男代班,界男還拍胸脯說:「涼光,小事不足掛齒,你放心,一切交給我!」

就這樣,界男憑著過人的努力,收到了無數的病人感謝函以及紅榜。

你在界男身上,看到了日本人的「趕拔魯」精神—— がんばる(頑張る),意思是努力、加油,不管是居酒屋廚師、或者會社職員,每天在頭上綁一條白巾、咬牙奮鬥,追求兩百分的成就。他們瞧不起「游ぶ」(游手好閒),嚮往「勵む」(樂在工作)。然而,「殘業」(加班)的常態,「工蜂」式的工作型態,鉅額預支了生命,最終導致「過勞死」現象。近年在台灣的科技業與醫療業,「過勞死」也時有所聞。

潘乃德指出,在二次大戰期間的日本軍人,早將此精神發揮到極致:「身體越沈重,鬥志更昂揚!訓練越勞累,結果越精彩!」

當時甚至認為,靈魂能夠透過訓練,創造超越死亡的奇蹟。一名大尉向長官匯報完畢之後,突然倒地死亡,離奇的是屍身早已冰冷。評論者這麼說:「他一定早已殞命,只是他的靈魂支撐著回來匯報。這樣的奇蹟一定來自於大尉深重的責任心。」

潘乃德發現,日本人把身體看成武士刀,必須透過意志力進行自我訓練,把自己的「體鏽」去除,維持武士刀的鋒亮。其實,這提供了一種控制感(senseofcontrol),讓日本人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環境中,透過這把鋒利的武士刀,斬斷所有困難。

歷史上,明治維新之前,日本長期國力衰弱,處在內憂外患當中;地理上,則是充滿危險,除了身為太平洋孤島,火山爆發更是頻繁,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舉世震驚的九.〇大地震,引發超大「津波」(つなみ,海嘯),造成兩萬人罹難,同時,還引起福島核災的百年災難,這僅是時間最近的一次;上一次才相隔不遠,一九九五年阪神大地震,造成六千多人死亡。

一八三五年,葛飾北齋浮世繪「富士山三十六景」中的「神奈川沖浪裏」,畫出吞噬富士山的巨大海嘯,在在提醒日本人生存的不安全感,必須以更堅強的意志、不畏犧牲的努力、更嚴謹的作法,才能求得生存!

二、武士刀上的菊花:美學與禪宗的光澤

界男唯一的娛樂,就是每天半夜洗完澡,坐在沙發上,打開音響,聆聽貝多芬的第三號交響曲 —— 「英雄」。在每一株晶瑩剔透的豆芽菜音符中,他感到心靈已然昇華,白天裡的一切疲勞,被洗得乾乾淨淨。

每次都是這樣。第一樂章還沒聽到一半,就已經沈沈睡去。

日本人在「犧牲享受」之餘,也「享受犧牲」,珍惜「人情界」的種種快樂。日本人每天熱愛的肉體愉悅,就是泡熱水澡,不只為了清潔,更為了享受;他們享受睡覺,是樂在其中,並不只讓自己精力能夠恢復;對於性愛,也相當享受。

日本人把享樂提升至美學的層次,如賞菊、賞櫻、賞雪、插花、茶道,有著高度的意志貫串其中,經過細密的安排。潘乃德發現在菊展中:「每一片完美的花瓣,都經過培育人的精心擺放,花中經常插有細不可見的鐵絲架,固定住每片花瓣的位置。」

法國符號學大師羅蘭・巴特在《符號帝國》中指出,日本人對於形式美學的高度執著心理,就好像「套盒」一般,由大到小,一個盒子套在另一個盒子裡面,最裡面的東西幾不可見:「這種外皮推遲了人們對裡面物品的發現……禮品似乎就是那個盒子,而不是裡面裝著的物品。」

這種形式美不能說沒有靈魂,禪宗為它注入了可貴的特質。透過自我鍛鍊,日本人培養出「能力」之上的「通」境界,「觀察者自我」消失了,個人完全融入在技藝當中,達到「無我」的境界,可用「像已死之人一樣生活」來形容。譬如,你可以這樣鼓勵一位擔心畢業考試的學生:「像已死之人那樣去考試,你一定會輕鬆過關!」

連武士刀也鍍上了美感。新渡戶稻造在經典《武士道》中描述:「它那潔淨無暇的紋理,放射青色的光芒,在它那無與倫比的刀刃上,懸掛著歷史和未來,它的彎度把最卓越的美,和最強的力結合在一起。」美,可說是武士刀上的一朵菊花。武士刀上的生死,也散發出美學的花香。日本文學中經常可見,一位武士一邊唱著高雅的和歌,一邊斬下敵人將領的頭顱。為暴力的本質穿上唯美的和服,或許也是二戰時代日本軍國主義信仰的來源吧?

三、權威情結:甜蜜期

兩年後,界男應徵整形外科住院醫師,護理師們都說:「界男,你一定沒問題的。你是本院創院以來,最優秀的住院醫師啊!」

護理長私下跟他講:「一定是你的。涼光醫師也應徵整形外科,但他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他好不負責任!好幾次病人急救,他卻連手機也沒接。只是碰巧運氣好,每次都有你幫忙收爛攤,才沒出大事啊!」

界男心想,既然他們都這麼說,せんせい也一定會看到我這兩年的積極表現,一定沒問題。

界男的「趕拔魯」精神,目的在追求榮譽,在更深層的心理,是真心希望獲得權威者的肯定,這個權威也許是院長、主任、社長,更來自早年家庭生活中的父親、母親、兄長……

潘乃德析論日本人在輩份、年齡、性別各方面的「等級制度」,父親或長兄對整個家庭負責,長子擔負著責任感,也運用父親的特權,女性一律必須服從。傳統上,日本男人的妻子死去時,她尚未出嫁的妹妹必須嫁給姊夫。日本封建社會的階層,從皇族與貴族以下,分別是武士、農民、工匠、商人、流民,明治維新後的近現代,這結構仍舊維持在職場中。

服從權威的道德是很重要的,包括「忠」、「孝」與「道義」,都有必須償還的義務。

「忠犬小八」是著名故事中的犬主角,主人把他養大,當主人上班時,他就送主人到澀谷車站,傍晚又到車站去迎接主人回來,當主人去世後,牠每天都在車站裡等待,一年、兩年、三年,甚至十年過去了,牠還在尋找牠的主人。這是「忠」的模範。

「孝」的典範,見諸香川縣仲多度郡「浦島太郎」故事,一個四十多歲的單身男人,每天辛苦打漁不結婚,矢志照料八十歲老母親,後來被接引到龍宮,和美麗的乙姬小姐度過神仙般的快樂生活,回到人間之後羽化成仙。

「懂道義」,意味著終身對主公(社長)效忠;作為回報,主公(社長)也會照顧下屬一輩子——當然,這是理論上。事實上,下位者始終是卑微的,認為上位者給了自己許多「恩」,自己其實「不值得」這些「恩」,因此,必須想盡辦法「報恩」才行。子女們認為自己對父母的養育恩情有所虧欠,終生力圖回報;他人幫忙了自己,就覺得虧欠對方的「恩」太多,「難以報恩於萬一」。因此,日本人也想辦法不捲入「恩」所帶來複雜後果中,就像夏目漱石〈哥兒〉小說,男主角欠了人情而感到極度不安,強烈地後悔,變成不喜歡麻煩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