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的友誼故事,就是我愛著一個患有精神疾病的人

我和他的友誼故事,就是我愛著一個患有精神疾病的人
Photo Credit: AP/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他像孩子般討人喜愛,也能以孩子般的純粹回報愛。如果愛終究被排除在他的作品之外,那是因為他未曾真正覺得自己值得被愛。他一輩子被囚禁在自己的孤島上。

文:強納森.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

大衛・福斯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寫天氣寫得跟任何會寫作的人一樣好,他愛他的狗比愛任何人事物更深刻,但大自然引不起他的興趣,對鳥更是漠不關心。一次,當我們開車行經加州史汀森海灘(Stinson Beach)附近,我停下來,遞給他望遠鏡觀看一隻長嘴杓鷸(curlew);對我來說,這種鳥的華貴不證自明。他用鏡筒看了兩秒便轉回頭,一臉厭倦,「噢,」他以他特有的虛情假意語氣說:「很漂亮。」

他過世前的那個夏天,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坐在他家露台,他抽著菸,我的視線移不開附近的蜂鳥,並為他的視若無睹而悲傷;還有一天,他在睡他下了重藥的午覺,我在為即將到來的旅行研究厄瓜多的鳥類時,恍然明白,他無法控制的苦痛和我可以管理的不滿足,之間的差異就在我能在愉快的鳥事中逃避,他不行。

他生病了,沒錯,在某種意義上,我和他的友誼故事就是我愛著一個患有精神疾病的人。那個憂鬱的人後來用讓他最愛的人遭逢最大痛苦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們這些愛他的人只能留在原地,感受憤怒和背叛。不僅因為我們的愛投資失敗覺得被出賣,更因為自殺把他從我們身邊帶走,讓這個人變成眾所皆知的傳奇。從沒讀過他的小說,甚至連聽都沒聽過他的人,讀了《華爾街日報》刊登、他在凱尼恩學院畢業典禮上的演說後,開始哀悼失去一個優秀而高貴的靈魂。從來沒把他的哪本書列入全國性獎項決選名單的文學團體,現在異口同聲說他一直都是國家的寶藏。

身為作家,他不「屬於」讀者,一如他不屬於我。但如果你碰巧知道他真實的個性比他獲得的好評來得複雜而可疑,如果你知道他本人比世人宣稱的「心地善良、對道德有卓越洞察力的藝術家/聖徒」來得討喜――更滑稽、更糊塗、更深刻酸楚地和他的惡魔交戰、更悵然若失、更幼稚地不思遮掩自己的矛盾和謊言――那麼,對於某一部分的他選擇接受陌生人的吹捧,而非最親近的人的愛,你很難不覺得受傷。

對大衛認識最淺的人最可能用神聖的詞彙談論他。讓這點更顯怪異的是,在他的小說中幾乎完全找不到平凡的愛。親密的愛的關係,儘管對我們很多人是生命意義的基本來源,在華萊士的小說宇宙中卻無立足之地。反之,我們看到書中人物一再壓抑、不讓愛自己的人知道他們內心無法克制的冷酷真相;也看到書中人物刻意、狡詐地表現愛,或者向自己證明感覺像愛的東西其實只是偽裝成的私利;又或者,將抽象或靈性的愛投向令人深深嫌惡的對象――《無盡的玩笑》裡那個腦漿一直滴的妻子,最後一場醜惡男人專訪裡的那個精神病患。大衛的小說充斥著偽君子、操控者和情緒孤立者,但那些跟他只有一面之緣或點頭之交的人,卻對他煞費苦心的過度體貼和道德觀念信以為真。

然而,關於大衛的小說,最玄的一點是:大部分全心投入的讀者,會在閱讀時感覺被理解、被安慰,被愛。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擱淺在自己的存在之島,我想,一個大致正確的說法是,最容易被他感動的讀者,正是那些熟知上癮症、強迫症或憂鬱症會對社交和靈性產生孤離影響的人,我們會滿懷感激地抓住每一封從大衛這座最遙遠的島嶼送來的快信。

大衛透過小說內容給了我們最糟糕的他,以強烈得足與卡夫卡(Franz Kafka)、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和杜斯妥也夫斯基(Mikhail Dostoyevsky)並論的強烈自我審查態度,攤開自己的各種極端:自戀、厭女情緒、強迫症、自欺、剝奪人性的道德觀和神學觀、對可不可能有愛的懷疑,以及一再深陷自我意識註腳中還有註腳的羅網。但就形式和意圖來看,他一一細數對自身純善的絕望,卻讓讀者收到一份純善的禮物,我們在他帶有藝術感的事實裡感覺到愛,因而愛他。

大衛和我的友誼是既比較、又對照、又(如兄弟般的)競爭。他過世前幾年,曾幫我在他的兩本精裝本新書上簽名。其中一本,我看到他在扉頁描摩手掌輪廓;另一本的則是勃起的輪廓,碩大得超出頁面,旁邊還加了小箭頭和這句話:「比例尺100%。」我曾聽過他當著交往中女孩的面,熱切地描述某人的女友是他心目中的「女性典範」,大衛的女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你說什麼?」於是,字彙和任何西半球居民一樣多的大衛,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來,然後說:「我忽然發現,我從不真的明白典範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他像孩子般討人喜愛,也能以孩子般的純粹回報愛。如果愛終究被排除在他的作品之外,那是因為他未曾真正覺得自己值得被愛。他一輩子被囚禁在自己的孤島上。遠看和緩的地勢,其實是陡峭的懸崖。有時只有一點點的他瘋了,有時幾乎整個人,但他這個人從來沒有完全正常的時候。

他試圖藉助藥物和酒精逃離囚島,卻發現自己被上癮監禁得更嚴密時,以為見到了自我,那個自我似乎從未停止侵蝕他對愛的信念,始終阻止他覺得自己有能力去愛。就算勒戒後,就算青少年後期嘗試自殺數十年後,就算他緩慢而英勇地為自己建造了人生之後,他仍覺得不配。這樣的感覺與自殺的念頭緊緊糾纏,終至難以分辨。自殺,是脫離囚籠的一條可靠途徑,比上癮可靠,比小說可靠,最後,也比愛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