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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能夠寫出故事,我必須克服的兩個障礙

要能夠寫出故事,我必須克服的兩個障礙
Photo Credit: AP/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我的掙扎主要在於:克服羞恥、罪惡和憂鬱――我想,對於全心投入、與重重小說問題正面迎戰的作家來說,永遠都是如此。而且,當我忙著克服那些困擾時,又會有一些新的羞恥冒出來。

一路走來,我多次離開安迪度愉快的長假,為的是撰寫其他兩個角色:伊妮德(Enid)和艾爾佛瑞.藍博特(Alfred Lambert)――他們憑空出現,而且像我爸媽。相較於我寫安迪.亞伯蘭時的折磨,有關他們的章節是迅速而不費吹灰之力地從我腦海湧出。但安迪既不是藍博特夫婦的兒子,也因為複雜的情節因素,不可能是他們的兒子,我只好努力創造更複雜的脈絡來把他的故事跟他們綁在一起。

雖然現在的我看得一清二楚,安迪不屬於這本書,但這在當時毫不明顯。我已經花了數年悲慘的婚姻來和憂鬱及內疚熟悉親暱、建立如百科全書一般的了解,而既然安迪.亞伯蘭的標幟是他的憂鬱和內疚(特別是對女性,尤其是女性生理時鐘),不運用我辛苦得來的知識把他留在書裡,就顯得匪夷所思了。唯一的問題是,就算在我的小說筆記裡寫了又寫,在他身上我仍無法看見幽默。他陰森可怕,有自覺,孤傲,令人喪氣。一連好幾個月,我幾乎每天都寫不出幾頁我喜歡的安迪。接下來兩個月,我在筆記中斟酌要不要請他走路。

那幾個月裡我想到、感覺到什麼,現在已想不起來,就像從一場流行性感冒痊癒後,想不起患病的難熬。我只知道,最後讓我下定決心捨棄他的原因是:一、我累壞了,二、我的憂鬱症加重了,三、我對我妻子的罪惡感突然減輕了。我仍深感內疚,但我跟她之間的距離已經拉得夠遠,能看清自己並沒有怪罪一切。此外那時我剛傾心於一名年紀稍長的女子,這讓我對於讓妻子快四十歲仍沒有孩子,感覺沒那麼糟了(雖然聽起來有點荒謬)。

一個新朋友從加州過來,在紐約陪了我一個星期,那極樂的一星期過完,我也願意承認這本書裡沒有安迪.亞伯蘭的位置了。我在筆記中為他畫了一座小墓碑,並給他提了一句出自《浮士德悲劇第二集》(Faust II)的墓誌銘:「Den können wir erlösen」。老實說我不認為當時我明白我寫「我們可以救贖他」的意思,但現在我理解了。

安迪走後,我就被留下來和藍博特夫婦及他們三個成年子女一起。那三兄妹本來就一直在小說邊緣徘徊不去。要讓故事變得可以寫,必須進行許多進一步的緊縮和扣減,請容我在此略過這些,只提及另外兩個要成為能夠寫出故事的作者,我必須克服,至少部分克服的障礙。


第一個障礙是羞恥。我三十多歲時,幾乎對十五年來我在個人生活做的每一件事感到羞愧。羞愧那麼早結婚,羞愧我的罪惡感,羞愧我在離婚途中經歷那麼多年的道德扭曲,羞愧欠缺性經驗,羞愧我長年與社會隔離,羞愧我有個怪裡怪氣又愛批判人的母親,羞愧自己鮮血淋漓、毫無防禦力,不像一座孤高、有主導力的堡壘,不像德里羅或品瓊(Thomas Pynchon)那般才智非凡;甚至羞愧正在寫的書看起來像在探討一個怪裡怪氣的中西部母親,要不要在家裡和家人度過最後一個耶誕的問題。

我原本想寫一本關於時代大議題的小說,結果,一如《審判》主角約瑟夫.K――當同事都在追求專業的優勢時,他卻因為必須面對審判而灰心喪志到發狂――我因深感自身的無知而陷入羞愧,不可自拔。

很大一部分的羞愧集中在齊普.藍博特身上。我努力了一整年發展他的故事,到了那一年結束時,我有了大約三十頁可用的篇章。在我婚姻的最後一段時日,我和教書時遇到的一個年輕女性短暫交往。她不是學生,從來沒當過我的學生,也比齊普.藍博特認識的女孩更甜美、更有耐心。但那是一段非常尷尬也不順心的關係,一段現在我一想到就真的會羞愧地扭動的關係,而基於某種理由,似乎有必要把它融入齊普的故事。問題在於,每當我試著把齊普放進與我雷同的情境,他就變得令我深惡痛絕。

為了讓他的情境貌似真實且可以理解,我不斷試著為他創造和我的故事有些相似的背景,但就是沒辦法不憎恨自己的無知。當我試著讓齊普沒那麼無知、更熟稔世故和更有性經驗,故事就是顯得不誠實、不有趣。我仍被安迪.亞伯蘭的鬼魂糾纏,也被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早期兩本小說《無罪者》(The Innocent)和《陌生人的慰藉》(The Comfort of Strangers)糾纏,這兩本都令人渾身黏膩到我讀完就想趕快沖個熱水澡。

我老是以它們為模範,寫出不想寫但似乎不得不寫的東西。每當我一連幾天屏住呼吸,創造出新幾頁的齊普,最後都寫出想讓我去沖澡的齊普。那些段落一開始滑稽有趣,但馬上轉變成羞恥的自白。似乎就是沒辦法把我單一的怪異經驗轉化成較普遍、寬容又具娛樂效果的敘事。

在為齊普.藍博特奮戰的那一年,我發生了很多事,但脫穎而出的是人們在那一年跟我說的兩句話。第一句是我媽說的,在我和她共度的最後一個下午,也就是我們得知她將不久於人世時。那時《紐約客》(The New Yorker)刊載了《修正》的其中一篇,雖然我媽非常值得讚許地選擇不要在臨終前讀那一篇,我還是決定供認一些我一直瞞著她的事。不是什麼陰暗得可怕的祕密――我只是想試著解釋,為什麼我沒有去過她希望我過的人生。我希望她放心,雖然我的人生在她看來可能很怪異,她走後,我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