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爭議其實是哲學家製造的麻煩?「電車案例」的直覺與詮釋

道德爭議其實是哲學家製造的麻煩?「電車案例」的直覺與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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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你會發現,真正引發爭議的其實是哲學家製造的詮釋,而不是人們的道德直覺。這也引出了哲學家處理思想實驗的眉角:詮釋需要理據支持。

文:朱家安

前一篇文章〈鑽牛角尖的「電車問題」:思想實驗與《維根斯坦的甲蟲》〉我初步介紹了思想實驗(thought experiment),並提醒大家如何了解個別思想實驗的「初衷」,來讓思想實驗能順利達成它們的功能,例如協助推論、釐清概念等等。在這篇文章裡,我們要來談一些比較進階的東西:哲學家處理思想實驗的技術。

思想實驗在道德哲學上的常見用法

對於剛接觸哲學的一般人來說,對思想實驗的第一印象應該是它長得實在是很像流行雜誌上的心理測驗。如前文提到的著名電車案例:

電車案例

失控的電車疾駛而來。在原來預定直行的軌道上,有五個工人,他們註定來不及閃避。另外一條分支的軌道上,有一個工人。你無法阻止電車,不過你可以拉動轉撤器,讓電車轉往另一分支的軌道。若你這樣做,分支軌道上的一個工人會犧牲,主要軌道上的五個工人會活下來。

你該拉轉撤器嗎?

是不是讓人有種「選了答案之後就可以翻頁看心理解析」的感覺?就結果而言確實是這樣,那些熱門的思想實驗之所以熱門,通常是因為提供的選項可以良好地對應哲學戰場上的各種理論,這讓它們成為不同立場的學者拿來互毆的好用兵器。例如,就上述電車案例,大多人選擇拉轉撤器,對於這個選擇,常見的「心理解析」是:

人們之所以這樣選,是因為如果一個行為可以帶來最大的價值(避免最大的傷害),這個行為就是道德上正確的。

你可以想像效益主義者(utilitarianist)有多愛這個答案,因為對他們來說,道德追求的就是促進價值、避免傷害。(當然,不同的效益主義者對於怎樣算是價值的看法不見得一樣,不過上述電車案例預設的價值[生命]比較常見,不至於引發他們的內鬥。)

效益主義者在電車案例上好像佔了便宜,他們的對手可不會默不作聲。以下這個改版,就常被用來企圖扳回一城:

大塊頭

失控的電車疾駛而來。在原來預定直行的軌道上,有五個工人,他們註定來不及閃避。你站在電車和工人之間的天橋上。你旁邊有個大塊頭,他的塊頭真的很大,大到你可以毫不猶豫地確定說,如果他落在鐵軌上,絕對可以擋住電車,在這種情況下他會犧牲,但五個工人會活下來。大塊頭站得離天橋邊緣很近,你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推下去。

你該把他推下去嗎?

在「電車案例」裡拉轉撤器帶來的效益,跟把大塊頭推下去帶來的效益好像差不多:一個人犧牲,五個人活下來。然而事實上在「大塊頭」案例裡多數人不會選擇推落大塊頭。根據效益主義的對手,這代表人並不總是(甚至可能從未)依照效益主義原則行事。

有些對哲學不熟悉的人會誤讀這些哲學討論,認為這些案例之間的衝突,表示道德問題根本沒答案。不過大部分的哲學家比較正面積極,他們傾向於認為這些爭論顯示的只是:在我們和合理的道德理論之間,還有很多東西要處理。想想看,如果你是個效益主義者,面對「大塊頭」案例,你甘心就此認輸嗎?「噢⋯⋯好吧,我承認我們除了效益之外,有時候還會評估其它東西」這個答案顯然對你爭取研究點數沒有什麼幫助。

有些效益主義者對「大塊頭」案例確實有話可說,而他們的回應,在法國哲學家歐江(Ruwen Ogien)看來,顯示了哲學家處理思想實驗的特定技術。

直覺和詮釋的區分

在《道德可以建立嗎?》這本書裡,歐江整理了哲學家利用思想實驗思考道德哲學問題的常見程序:

  1. 對案例提出直覺。
  2. 對直覺建立詮釋。[1]
  3. 根據詮釋進一步推論出道德上哲學有意義的後果。

效益主義可以怎麼回應「大塊頭」案例呢?歐江舉的例子是:

事實上,雖然人們選擇不推落大塊頭,但會對自己的選擇感到痛苦。這是因為人們在理智上知道自己應該要推落大塊頭以促成最大效益,但這個選擇方向被某些情感給抵銷了。

效益主義的對手當然不會同意這個說法,他們可能會說:

才沒有這麼糾結咧!人們之所以不推落大塊頭,只是因為他們恪守「不把其他人當成工具」的道德準則。

並順便補刀:

在「電車案例」裡,人們會選擇扳動轉撤器,也是因為這並不算是「把落單的工人當成工具來救另外五個工人」。因為就算那個落單的工人不存在(因此也不會犧牲),我們依然可以藉由扳動轉撤器來拯救那五個工人。

歐江要我們注意上述爭論的兩個層次:

  電車案例 大塊頭
人們的直覺 轉轉撤器(犧牲一人救五人) 什麼都不做(不犧牲一人救五人)
某些效益主義對直覺的詮釋 你會這樣選是因為這樣能促成最大效益。 你理智上知道你該促成最大效益,但受到情感影響,做出不同選擇。
某些義務論對直覺的詮釋 你會這樣選是因為你恪守「應該保護生命」的道德原則。 你會這樣選是因為你恪守「不應該別人當成工具」的道德原則,這個原則比「應該保護生命」更重要。

你會發現,真正引發爭議的其實是哲學家製造的詮釋,而不是人們的道德直覺。這也引出了哲學家處理思想實驗的眉角:詮釋需要理據支持。你在「電車案例」裡選擇拯救多數人,這個選擇很有效益主義風格,但這不代表你正在依循效益主義行事,因為你到底是基於什麼理由如此選擇,還有詮釋和爭論的空間。

歐江這樣說,並不是想要主張道德爭論是哲學家製造的無謂爭論。事實上,關於詮釋的問題,也是一般人在討論自己的道德立場時會遇到的問題。舉一個容易理解的例子:你跟別人有一樣的道德直覺(例如你們都反對死刑),不見得代表你們如此判斷是基於相同的理由。換句話說,在這裡若要徹底溝通雙方立場,大家除了丟出自己的道德直覺,也免不了進行歐江所謂的「詮釋」。道德重要且困難,而這一直都不只是哲學家的任務。


[1] 歐江的原版描述,在「直覺」和「詮釋」之間多了一個「說明」步驟。不過在這篇文章的脈絡裡並不會影響理解,所以我把它省略。

本文經Readmoo閱讀最前線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