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他人的歡快或痛苦:有沒有古代「做工的人」的八卦?

旁觀他人的歡快或痛苦:有沒有古代「做工的人」的八卦?
Photo Credit: Stéphane M. Grueso @ Flickr CC By SA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周遭朋友問起我古代有沒有做工的人,我忽然想起這種對於勞動者之經驗越界,旁觀他人之做工的苦勞與感動的事,古典時期還真的有人幹過。

文:祁立峰

最近林立青《做工的人》熱銷,作者深入其內寫工地現場之日常,那種透過身體勞動、帶有抒情與感傷的實錄,可能是我輩文青再如何熟讀《資本論》,都難用剩餘價值或剝削等術語來體會的。

然而批踢踢名人平偉說得好:公道價八萬一,雖不願意但人紅難免起爭議,關於感動之富饒或廉價,寫實主義報導文學路線選擇,以至於工人及其內外階級的感覺結構等書評,繽繽紛陳而來。這話題原本與古文無涉,只是周遭朋友問起我古代有沒有做工的人,我忽然想起這種對於勞動者之經驗越界,旁觀他人之做工的苦勞與感動的事,古典時期還真的有人幹過。

不久前某高中校慶遊行扮納粹,我才寫過一篇〈現有學生扮黨衛軍,古有皇帝扮殺豬佬──古代貴族的變裝趴〉,講齊東昏侯在宮闈內大開鬧市,Cosplay去體貼庶民的喧囂混亂與雜沓,基本上這樣的情境,所謂以雅扮俗而取得快感(或曰廉價的感動)者,大抵可以追溯到東漢的靈帝:

(漢靈帝)作列肆於後宮,使諸采女販賣,更相竊盜爭鬥。帝著商估服,飲宴為樂。

這次靈帝嘗試的扮裝是「經商的人」,對於高高在上、天下莫非王土的皇帝來說,扮成這種商人感受市集的雜沓,恐怕是很新鮮刺激,也同時脈脈感動的一種體驗。這其中隱含有逃逸於現實生活的快感。雖然「人生只有一次」是句老話,但我們終究不免對另一種秀異經驗的獵奇。這麼一來這種裝扮似乎也合理且可解。但到了南北朝這種扮裝變本加厲,成了一種變態的娛樂:

(宋少帝義符)居帝王之位,好皁隸之役,處萬乘之尊,悅廝養之事……又開瀆聚土,以象破岡埭,與左右引船唱呼,以為歡樂。

(廢帝劉昱)於耀靈殿上養驢數十頭,所自乘馬,養於御牀側……昱每出入去來,常自稱劉統,或自號李將軍。與右衞翼輦營女子私通,每從之遊,持數千錢,供酒肉之費……凡諸鄙事,過目則能,鍛鍊金銀,裁衣作帽,莫不精絕。未嘗吹篪,執管便韻。

劉義符此例我們之前引用過,他身居至尊大位,但真心喜歡當個做工的人,開運河挖泥沙什麼都幹過,還邊勞動邊和左右唱著勞動者之歌,這與喝沙沙亞椰奶摻阿比有得拼。至於宋廢帝劉昱更狂了,在皇宮大殿裡養驢養馬,自己打鐵鍛造金銀、裁衣作帽,沒學過的學器拿來就吹……這群怪怪王侯貴族,可說是集做工的人、開船的人、養驢的人、打鐵的人為一爐,這樣的俚俗、異常或逃逸於現實的行為,到底給他們什麼樣的感動,我真的不敢亂蔣幹話。

這樣的庶民化或市井化的傾向,過去學者早有討論。有學者認為劉宋開國者劉裕原本就出身庶族,因此貴族的這樣表現,是他們未脫市井氣質的表現。貌似流氓黑道出身,後來當了議員或立委(喂喂,有人想住海景第一排聽海哭的聲音了嗎),但仍免不了嗆聲幹架的粗疏氣質。也有學者認為這是一種刻意的,藉著解脫、突破與扮俗反過來強化自己的階級。這些論述中我以為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說的最精彩:

在這個世界裡,界線可以被穿越。……這個時刻暗含的貴族精英文化規則是:我可以進入你的世界,但是,你不可以進入我的。這個規則不僅應用於階級之間的關係,兩性之間也是如此。(宇文所安〈下江南〉)

宇文所安所說的「兩性」,是指六朝士族喜歡模擬民間的樂府詩,且親身擬代自己成為庶民女子,糾結在他們是否欽慕自己的濛曖情感,像著名的南朝樂府〈碧玉歌〉: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芙蓉陵霜榮,秋容故尚好。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
碧玉小家女,不敢貴德攀。感郎意氣重,遂得結金蘭。

這詩套用到今日,其實就是言情小說最愛寫的「總裁」題材。位職卑下女孩被總裁注意到,一夕間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相對言小的少女取向,這些擬代樂府詩多半是六朝貴族的肥宅向,幻想著某個小家碧玉的庶民美眉,就這麼愛慕上了自己,但卻又礙於禮教、階級,甚至擔心自己不夠正等等因素,因而不敢與貴族肥宅告白,簡直比妹妹文還幻想,我讀完嘴角微微上揚地科科笑了。

要論文學是否營造出足夠感染力,能帶來感動,這劉勰《文心雕龍》的〈風骨〉一篇中就曾有過討論。至於要論感動是否廉價,或寫作能否以感動最終旨歸,則就見仁見智。只是過去文學史論者認為南北朝這些王侯極盡享樂之能事,於是走向精神耗弱,唯有藉著這樣的扮裝扮俗,得到一絲殘餘快感,我覺得這多少也有一些大而化約的偏見。

對這些沒機會實際體驗勞動的貴族而言,做工等勞動帶有歡愉窺探,更有自溺絕爽;對某些讀者而言,《做工的人》一書帶給他們的或許就是這類詩意浪漫和謳歌。但我更覺得這些變態的王侯貴族們,展現了一種人們天生對聽故事與說故事的嚮往。太多人穩妥妥走著自己被設定好的路線,就這麼過了如此平庸而無波瀾的一生。這太殘念了太不值了。於是我們有了故事,有了小說(或電影電玩等各種新載體)。於是我們可以讀他人的故事,旁觀他人的歡快或痛苦,擬代他人的人生。

那麼,降生於此世存有著,好像也就沒那麼孤獨了。

本文經Readmoo閱讀最前線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