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宏專欄】痔

【陳思宏專欄】痔
Photo Credit:J. Lightning @flickr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其實肛門、直腸都是身體重要器官,只因為衣著遮蔽,平日不見天日,除非用鏡子,我們自己平日也不容易看到,所以成為私密地帶,甚至是可恥的。恐同者也常用肛門歧視同志,直指骯髒,彷彿自己肛門才最聖潔。

我有痔瘡。

2016年,我剛過完40歲生日,忽然連續幾天血便。我一直自認健康,吃食、運動、排泄規律,馬桶裡忽然綻放鮮豔紅花讓我驚駭,趕緊上網搜尋「血便」,多次讀到「癌」這字,驚慌暈眩,整個人趴在冰涼浴室地板上,深呼吸、拜日式、上犬式、下犬式,各路醫療文章充滿威脅警告,越讀越焦灼。

決定起身看醫生,尋求專業診療。但一想到「在德國看醫生」,身體馬上再度貼上地板磁磚,更焦慮。

德國有全民健康醫療保險,大部分的人隸屬「法定醫療保險」(Gesetzliche Krankenversicherung),少部分的人選擇「私人醫療保險」(Private Krankenversicherung)。我屬於前者,領有一張晶片保險卡,若需要看醫生,只要出示卡片,讓醫療單位判讀,無需繳交任何掛號費,便可接受診療。理論上,無論是哪種保險,在德國醫療系統裡都享有相同的服務。由於「私人醫療保險」設有一定門檻,保險人較少,負擔風險較小,醫院能從保險公司獲得比「法定醫療保險」還優渥的給付,於是高收入者都選擇私保。持有「私人醫療保險」卡的人通常很快就能約到診療,但「法定醫療保險」的民眾則是一肚子苦,打電話到診所詢問,通常會得到令人崩潰的答案。

我2004年搬來柏林,前幾年完全沒看過醫生,皮夾裡的保險卡從未啟用。2007年春天我忽然喉嚨腫脹、眼淚鼻涕氾濫,有一晚甚至幾乎無法呼吸,決定先去看家醫科。結果我打了十幾通電話,每一家診所都跟我說,預約要等三個月。什麼!三個月!三個月後我搞不好都死了。台灣健保非常便利,走進任何診所,就算沒有預約,稍微等一下都會輪到,馬上領取一大包藥回家吞。但這些柏林診所竟然跟我說三個月後見,我當下有個衝動,想訂機票回台灣看醫生。

後來我透過醫生朋友M的介紹,幾天內就看到醫生,才知道原來自己是花粉過敏。家醫轉診到過敏科的醫生,做了過敏測驗之後確定我對樺樹的花粉過敏(巧的是那家診所竟然位於樺樹街Birkenstraße),醫生給了「減敏療法」的手冊,但不強力推薦,建議我多運動注意健康飲食,增加自體免疫力。幾次回診,我從來沒有拿到任何藥物處方箋,沒有打到一根針。

一般德國人感冒並不會上診所,就算真的約到醫生,醫生也不會輕易開處方箋,都會請病人自行回家,多喝水多休息。我們在台灣凡事追求快速,便利商店從不打烊,診所醫院藥局每天開,身體稍微不舒服,吞服成藥,或者走到巷口的診所掛號便可。我以台灣的時間刻度與醫療觀念來看德國健保系統,完全無法理解。這裡一切不求快,我辦居留證等了三個月,開銀行戶頭等了兩個月,最誇張的是寬頻網路,我在台北曾有當天辦理當天開通的經驗,十年前,我在柏林等了將近四個月,家裡才終於可以上網。

醫生真的很難約,打電話去診所,接聽的人態度通常不佳,一報上「法定醫療保險」,三個月後的第一個週五有空,您要不要約?

我向醫生朋友M抱怨,為何在德國看醫生這麼困難?他說,他自己診所一天只能固定接一定數量的病人,以確保醫生與每位病人都有足夠的診療時間,所以櫃檯的護士只好不斷請打電話來的病人等待。他一定要午休,下午五點要準時下班,每年診所都關門六週,讓全體員工去度假。工作很重要,但他自己的家庭與生活也很重要。他說:「醫生要健康快樂,病人才能健康快樂啊。」

但我屁股持續綻放紅花,我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一位快樂健康的醫生看診啊。我在德國怕看醫生,不是怕語言不通,不是諱疾忌醫,完全是那彷彿幾世紀的預約時間、等待令我焦慮。我努力在網路上爬文,終於找到有網路預約系統的家醫,當天竟然有個空檔,我馬上預約成功。這位醫生聽完我的症狀,詢問我的家族醫療史,抽血檢驗,建議我馬上轉診,去找城裡最知名的直腸肛門醫生。

又等了三個月,我終於進入了這家柏林有名的直腸肛門診所。櫃檯護士請我填寫問卷表格,在等候室裡靜候。等候室裡已經坐滿了各種年齡的病患,我禮貌問好,趕緊在角落坐下填表。那份問卷有三、四頁,針對患者的排便習慣、糞便型態、出血狀況、家族病史提問,我數次拿起手機查詢單字,才順利完成填寫。等候室裡非常安靜,空氣裡除了醫院常有的乾澀冰冷味道之外,還有濃重的尷尬,人們避開彼此的眼神,不與鄰座的陌生人聊天。是啊,我們都是來看屁屁的,尷尬是正常。

這家診所的網站上,就用粗體字寫了一行字「請勿有不必要的恐懼」(Haben Sie Keine unnötige Angst),可見許多人的確會忌醫。等候室裡有幾位比我年輕的患者,他們行頭風尚,潮人模樣,在室內依然戴著太陽眼鏡,身體僵硬,一直低頭看手機。忽然幾位年長的患者走進來,顯然是回診,與護士們寒暄問安,入座後和等候室其他的病患開始大聲聊天,說直腸,說肛門,身體器官直言不諱。對比年輕患者的不自在,這些長輩們樂於分享,身體使用了六、七旬,生過大病、開過刀、差點跨過生死界,既然此刻還活著,看醫生不如開懷暢談。我常在已開發國家退休老人身上看到這種特質,他們退休金固定,遊歷各國,說到身體,放鬆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