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香港電影從來都離不開政治

《失眠》:香港電影從來都離不開政治
Photo Credit:華映娛樂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失眠》有著邱禮濤電影一貫的質地,不僅很政治,更是一篇後殖民城市寓言,為香港政治的未來而拍,也為全世界殖民地上正追逐自由的人民而拍。

失眠》其實只是在講兩個字:「恐懼」,但是若認真尋找恐懼的來源或恐懼的對象,恐怕要先掀開類型片的面紗,細讀影子背面的政治紋理。

邱禮濤2017年的新作品《失眠》故事分成兩條線,一條線看似驚悚片,描述男主角林惜家(黃秋生飾)因為研究案不被支持,谷底反彈,用超乎想像的極端方式,進行報復性實驗,劇情走向類似邱導前作《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1993)和《伊波拉病毒》(1996)。本片另一條故事線像部鬼片,牽扯兩個家族在香港日治時期的孽緣,呼應邱禮濤從1997年至1999年,兩年間總共6集的《陰陽路》系列電影。

《失眠》所生產出各類型的恐懼元素,皆有其針對性並欲控訴的對象,正符合了好萊塢恐怖片脈絡下的父權制和資本主義的共謀;也呼應了驚悚片中犯罪、神秘事件、心理變態或精神分裂的驚悚片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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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英皇影業
香港導演邱禮濤是香港著名導演,他的電影充滿了靠片的色彩,不乏各種驚悚、靈異、血腥的類型。但身為文化研究博士背景的邱導,在他的電影中總是對香港社會、政治的現實有所隱喻。

然而光從類型來解釋這部影片,實在無法理解這部片的政治意涵,特別是香港主權移轉20年之後,多數港人對於「五十年不變」的承諾真心動搖,對於未來香港前途一片焦慮的前提下,向來關心勞動階層議題的邱禮濤,以他在2016年《選老頂》所遇上被電檢署要求改名的風波裡,就曾說出:「香港電影從來都離不開政治」的名言。如果香港電影從來都離不開政治,那麼邱禮濤以及他的《失眠》,即可用國家寓言的角度來思考後殖民香港的命運;換句話說,如果「恐懼」就是當代香港人的集體潛意識,恐懼的原因為何?恐懼的對象又是誰?這得從電影裡來尋找。

首先,電影告訴我們,原本研究失眠症的專科醫師林惜家,反其道而行,想研究人類如何可以長期不需睡眠。電影開頭是像《厄夜叢林》(The Blair Witch Project, 1999)一般,畫面晃動充滿鬼魅感的家族錄像,記錄了丘夢熙(吳俐璇飾)父親因失眠症發作而精神錯亂,意外死亡的慘況,場景拉回1990年的「前九七」香港,暗示了神秘事件的起因。主角林醫師認為人類花了三分之一的時間睡眠,實在太浪費了,如果少睡一點甚至不用睡眠,用這些時間可以讓人類的文明進展更為快速。林醫師的論點當然不被同行認可,認為是反人類的實驗計畫,但是他卻陰錯陽差找到贊助,在醫院之外成立研究室。

林惜家醫師這個被稱為「反人類」的實驗,其實服膺於一個英國殖民地的資本主義邏輯,甚至可以反映香港在「前九七」作為全球金融中心最具競爭力的宣示。他不僅在自己醫學系課程上言之鑿鑿,也因申請研究獎助失敗而教訓同行,這些行為後來證明了,他想透過科學的方法破除身上留下的關於家族的詛咒;然而,也暴露了現代醫學可能的侷限。林醫師對睡眠另一個重要的看法,乃是他認為越弱小的動物,睡眠越少,因為要保持警覺性,以免被獵物侵犯。這裡的恐懼,似乎說的是香港面對「九七」的不安定,中國的霸權隱喻,在此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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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華映娛樂
香港影帝黃秋生與導演邱禮濤兩人的合作可謂是經典組合,早在1993年的電影《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中,黃秋生便以片中的殺人魔的角色奪下香港金像獎影帝。在《失眠》中他所飾演的林醫生,形象時而瘋狂、時而正經,可說是香港「恐懼」的代表演員。

然而,除了1990年對失眠症的恐懼外,本片的另一個對立時空則是香港日治時期,也就是1941年至1945年的「三年零八個月」。在這段時期的故事交代了林惜家醫師的父親林醒的留日背景,因懂日語便被日本軍官田中脅迫下為他做事,一度解救了雙胞胎妹妹侯文媛,但姊姊侯文禎卻命運多舛(姐妹皆由衛詩雅飾演),因為被多位日本軍人強暴而心有不甘,下咒給強暴她的周福(林家棟飾),也就是邱夢熙的祖父,以及想來搭救她的林醒(林惜家之父)。這個降符的復仇行動,主要歸因於侯文禎不滿父親不讓她入學而必須留在家中學習茅山術,身為長女的她對妹妹的妒忌之情,加上被選擇成為凌虐對象,於是轉為怨念,下了失眠之咒。

「失眠」不僅僅是一個現代社會的病徵,從英文片名「The Sleep Curse」看來,失眠之咒的翻譯可能更為合適。咒語,對於被剝削被侵犯的女性身體,是一個反擊父權社會、乃至於解構殖民暴力的世俗手段。侯文禎女鬼的形象,不僅是父權性別政治下的犧牲者,更是遊蕩在帝國邊緣的魑魅魍魎,沒有名字、沒有形體、不能言說的怪物,其醜陋、髒污、殘穢的形象,正是林醒和林惜家午夜夢迴所見的恐懼來源。換句話說,恐懼的來源來自日本殖民記憶。這難道暗示著,比起英國人百年殖民史,日本人的性暴力更加萬惡不赦?當然不是。

林惜家醫師的臨床實驗最後給了答案。他似乎認為現代醫學可以戰勝侯文禎的詛咒,當年侯文禎救父,卻落得被日本人強暴的下場,最後變身厲鬼不斷清算兩個害她枉死的家族後代;林惜家醫師透過置換氣體,刻意讓丘夢熙保持清醒,但最終實驗失敗,丘夢熙開始自我毀滅式的自殘,林惜家也參與其中,這樣的失控與出格場景暗示了報復的終點,也就是當年被日本軍人棄屍在「永泰坊」的侯文禎的最後勝利。

從影片的結局我們能得出一個結論,日治時期身為「漢奸」或協力者是羞恥的、應該被凌遲致死、死有餘辜。因此,後殖民香港實踐轉型正義是多麼的政治正確,侯文禎的復仇行徑應該令觀眾大呼過癮才是。但除了日治時期的殖民暴力,在林惜家的身上,也體現了另一種隱而不顯的殖民暴力,乃是英國殖民主義所象徵的殖民現代性,透過科學知識、現代醫療制度、以及資本主義勞動的體系所佈置的生產邏輯。一百年來空洞化殖民地香港人民的主體性,乃至於所處在當下即便如林惜家身為高級知識份子的香港人,面對「九七大限」的逼近,鬼魅的糾纏,最終性格崩壞、瘋狂的只剩下獸性。明天會更好?邱禮濤沒有結論,先讓兩個被殖民暴力糾纏的家族自我毀滅吧!

如果恐懼的來源即是揮之不去殖民地陰影,唯有置死地而後生,才是可能的出路?能吃能睡終究是幸福的,倘若真睡不好,必然心有罣礙。《失眠》有著邱禮濤電影一貫的質地,不僅很政治,更是一篇後殖民城市寓言,為香港政治的未來而拍,也為全世界殖民地上正追逐自由的人民而拍。

責任編輯:曾傑
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