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翻譯一本書?《依海之人》譯者後記

為什麼翻譯一本書?《依海之人》譯者後記
Photo Credit: sandy marie@Flickr CC BY-ND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依海之人》這本書是人類學認同研究很重要的民族誌,斐索人的案例值得一讀,對於台灣社會有啟發性──這件事不能只有人類學界知道而已,應該讓更多的人讀到。既南島,又非洲,斐索的文化特色恰好就揉雜了這兩種不同樣貌。

文:郭佩宜(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最近我翻譯的《依海之人》(People of the Sea)一書終於出版了。芭樂人類學大可直接轉載譯者導言,但那正經八百了些(畢竟需要送科技部審查阿),還是來一篇芭樂版的譯者後記吧。這篇不會「劇透」過多,希望勾起大家閱讀的欲望──炎炎夏日,這封面看了就很清涼,不帶一本嗎?(disclaimer:譯者沒有版稅抽成,推銷不會有助於我的荷包。做功德的啦。)

一、為什麼要翻譯

為什麼要花時間翻譯一整本民族誌?在台灣的學術體制中,翻譯對升等、評鑑沒有什麼點數。

答案很簡單:這是一本好書,無論是人類學的門外漢、入門者、在學生、甚至老師們,讀了都會覺得很有意思,有很多可以想、但不會想到頭很痛的一本書。可以一網打盡的書,還真不多見。

人類學家的技藝,展現在田野工作後埋首書寫的民族誌之中。然而台灣出版市場中,民族誌的數量一直不多,讓老師們上課傷透了腦筋,指定英文讀本,在大學部效果不佳,課程閱讀量也難以提昇。科技部推動人文社會科學經典譯註計畫多年,人類學門的書單卻一直乏人問津,或媒合失敗,表列的計畫出版數字為零。

幾年前我發現那個數字是「零」的時候,頗為驚訝,於是在人類學年會的一場關於翻譯的圓桌論壇中舉手指出這件事。然後我覺得有點尷尬──(大家都在)呼籲大家要多做翻譯,可是自己也沒翻,那不是嘴砲嗎?

我田野地的所羅門群島Langalanga人強調從人的行為來判斷一個人是什麼人。《依海之人》裡的斐索人更是如此,對他們來說,行動才是王道。

於是我就採取行動了。

二、一本栩栩如生的民族誌

一本民族誌是否成功,其實與小說有些類似:讀完之後,書中描述的那群人能否在眼前栩栩如生?他們文化的樣貌是否清晰,讀者可以理解其內部的思維邏輯?更進一步,這個民族誌案例是否能觸動讀者,與自身產生連結,甚至(隱隱然地)引發或醞釀新的想法?

用芭樂話來說,其實指標很簡單:讀完後,你會不會想跟別人講述這個民族誌案例?「你知道嗎,那個OO人很有意思喔,他們如何如何......」

《依海之人》就是這樣的一本書。

一方面,馬達加斯加的斐索人(Vezo)實在太有趣了,他們的文化頗為獨特,有很高的辨識度。然而同樣描述斐索,有些古典的民族誌很乾,讓人昏昏欲睡,不是研究馬達加斯加的人大概讀不太下去。這本書卻是妙趣恆生,有好多梗,作者的功力就在這些細節中。

講到趣味性,很容易想到《天真的人類學家》,但《依海之人》的味道及風格大大不同。《天真的人類學家》充滿了誇張諷刺的筆法及衝擊,是個更輕鬆的讀物,但我一直有點保留,因為讀完之後沒有那麼喜歡多瓦悠人,也沒有很喜歡作者Nigel Barley,總覺得他在一個波長不太合的地方做研究,太勉強了些,難怪好像沒有什麼學術上的突破(但這本書作為暢銷大眾人類學的讀物功不可沒)。

《依海之人》的幽默不一樣,是淡然、隨性的,作者Rita Astuti顯然跟她所研究的斐索人很「麻吉」,一晃眼幾十年,到今年(2017)春天還繼續重返田野!我的指導老師常說:「什麼人就研究什麼人」,人類學家跟田野地的人不必勉強要相互喜歡,但如果彼此不搭,研究總是有些痛苦、勉強、掙扎,很難這麼長長久久。另一方面,人相處久了會長得越來越像,這在田野工作也頗為通用。

重點是,讀這本書,很難不被斐索人吸引。他們不是會冒出抽象哲理的那型,而是非常直白、生活、自由自在。英文版三不五時引用斐索語的句子,中文版為了閱讀順暢擺到註釋中。前面說過,這篇不打算劇透太多,讓我們看看左岸的D編在編輯過程中匯集的一些句子,就充滿了想像:

斐索人不喜歡羈絆和束縛 tsy tiam-Bezo fifeheza
斐索的習俗比較簡單,不會太難 fombam-Bezo mora, tsy sarotsy loatsy
在斐索內,結婚很簡易 fanambalia amin’ny Vezo mora mare
一個女人換一個男人,一瓶酒就了結了 ampela takalo johary, filako raiky avao, de vita amin’zay
斐索人不喜歡有老闆 tsy tiam-Bezo laha misy patron
斐索人沒有國王 Vezo tsy mana mpanjaka
如果國王來到海邊,斐索人就出海,因為他們懶得在村子裡等著見他 de lafa niavy andriaky ny mpanjaka, de roso an-driva ny Vezo, ka tsy nahefa mipetsaky an-tana mandramby azy

三、既南島又非洲的斐索文化

《依海之人》這本書是人類學認同研究很重要的民族誌,斐索人的案例很值得一讀,對於台灣社會有啟發性──這件事不能只有人類學界知道而已,應該讓更多的人讀到。

況且,地點是馬達加斯加,台灣人對馬達加斯加的認識大概都來自於幾集夢工廠的動畫吧?再多,就是狐猴和變色蜥蜴。我們對其社會文化非常陌生。馬達加斯加是非洲東邊的島嶼,語言卻是南島語系──南島不但佔據整個太平洋,還不知為何也橫跨印度洋,台灣身為南島社會的一員,豈能一無所知?

既南島,又非洲,斐索的文化特色恰好就揉雜了這兩種不同樣貌。斐索人很特別,他們有兩種認同模式:第一種是由當下的行為來決定,與血緣、出身無關,非原生、非本質性,可以變動。這是偏向南島的認同模式,也是本書最為獨特,不可不讀的原因。

斐索人,簡單說就是「住在海邊,跟海打拼的人」。這是什麼意思?

任何人都可以成為斐索,即使其祖先對海洋一無所知,因為任何人都能學習做斐索的行為,如駕船與捕魚。一個剛從內陸瑪希孔羅來到貝塔尼亞的人不是斐索,因為他只知道那些從自己祖先習得之事:如何種玉米、稻米和樹薯,如何養牛。當他住到斐索海邊,開始學習做些其他的事情。當他懂了斐索人懂的、做著斐索人做的,他就成為斐索。(p.63)

這是一種「人即其所為」的認同,「斐索人即是他們所做的事,斐索身分認同是一種行為,而非一種存有狀態。」人類學家做田野的過程,就是學習成為一個斐索人的過程,Astuti詳細地從日常生活的主要面向,如游泳、造船、捕魚吃魚,描繪斐索人的那種行動=身分認同的模式。更奇特的是,他們不只以行為作為身分認同,而且看的是「當下」的行為。一個人可以前一秒鐘被稱讚很會吃魚吐魚骨頭而是斐索人,後一秒鐘又因為噎到而被嘲笑不斐索,像個內陸養牛的瑪希孔羅人。

這些乍看有點奇怪,該不會是作者瞎掰的吧?要說服讀者,得靠民族誌細節來支撐,Astuti做了頗為詳細的描述和舉例,看起來很瑣碎,但內行人才知道裡面處處顯露了書寫功力,讀起來不會太冗長或無趣(不像有些頁數太多的民族誌有這種問題)。裡面有人類學家「成為當地人」的情節,也有當地人如何「進出」、是否是斐索人的變動性。

當讀者已經被說服,這真是一套很獨特行動=認同的等式,Astuti更進一步解說斐索人強調的當下性──他們愛說自己不聰明,只會看眼前,此種「短期思維」完美與他們的生計型態結合,偏好當天「找食物」而非長期規劃,所以他們偏好捕魚的立即收穫,而非內陸鄰居農牧業的長期收成投資。捕魚大賺一筆就立刻花在過多的食物上,但漁獲差就只好喝西北風。斐索人對此引以為傲,但也很會自表:

斐索人只會吃到撐 oma, oma avao ny Vezo
到了晚上沒有食物了,只能無所事事 lafa hariva, laoke tsy misy, de mipetsaky avao teñ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