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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之名背後的淫穢與至情:《紅樓夢》透露了曹雪芹的悼明之情與反滿之志?

父之名背後的淫穢與至情:《紅樓夢》透露了曹雪芹的悼明之情與反滿之志?
Photo Credit: 孫溫 Public Domain in the United States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學者廖咸浩將紅樓夢中「心學」與「理學」的對抗現象,還原為遺民情懷與清代籠絡政策的抗衡,展開關於本書題旨的鉤沉。這個重詮的過程主要以後設小說、國族寓言及精神分析理論貫穿。

文:廖咸浩

從精神分析的另一個角度觀之,「淫」(包括肉淫與意淫)是不可能徹底治療。警幻仙子所想像(或杜撰)的「沒有淫的新大義物」,就是精神分析所謂的「超生之父」(dead father)或「父之名」(name of the Father)。這個超生之父代表著一切的律法(Law),故理論上不得循私,更不得淫亂。然而,拉岡在討論康德(Immanuel Kant)的「道德義務」(moral duty)的絕對性時特別指出,父之名的背後始終都會沾黏著「淫穢」(obscenity),與律法相依相伴。但因為康德未能區分「發言主體」(subject of enunciation)與「言論內主體」(subject of the enounced),而忽視了「論述」之外主體仍有剩餘部分(excess),也就是「情動」(affect)。但「淫穢」只是從律法的角度所得的評價,事實上未必全都淫穢,端視是「情動」屬「肉淫」或「意淫」。

《紅樓夢》的「超生之父」毫無疑問的是賈政。然而,他雖是個無私的人,但大觀園之外的世界卻是個全然的肉淫的世界,男性不但對女性皮膚濫淫,男性與男性之間的龍陽之淫也時有所見。第七回寫到,王熙鳳在寧國府打牌散後,總管賴二派醉酒的焦大護送王熙鳳回府,未料惱了焦大而開始罵街,後來一發不可收拾連賈珍都說出來:「我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這裡爬灰與養小叔子各自都是亂倫的皮膚濫淫,前者是男女之間(指賈珍與秦可卿),後者則是龍陽之癖(指賈蓉與賈薔)[1]。第九回更是全力的寫賈家下一代沉溺在龍陽之癖中。

故寶玉的性啟蒙實有兩種,一是警幻仙子經由「兼美」(秦可卿之影子)所提供的異性戀,二是秦可卿之弟秦鐘所提供的「類同性戀」。前者欲讓寶玉了解現實中的可卿(兼美)終是幻夢一場,但結果不但堅定了他的信念——必須追回可卿這個兼黛釵之美的女性(明朝)——也從此對性退避三舍,過著親近女人但卻無性的生活。原因是,警幻仙子對異性戀性關係的鼓勵,似是與成人世界有所共謀。

但在與秦鐘的關係上,與書中其他的龍陽之趣乍看類似(第十五回秦鐘自年輕女尼智能處得趣,但寶玉恐也自秦鐘處得趣:「寶玉不知與秦鐘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係疑案,不敢纂創。」[2])但因加入了情而有本質上的不同。但此龍陽之趣卻似是少年的祕趣,無法長久,結果不免是死亡,由此可知作者的春秋之筆。換言之,作者在此雖對同性之愛有一定的寛容,但顯然認為這是一種「有情無種」的性愛關係,與「有種無情」的體制內異性戀婚姻,一樣無法接受。

脂批秦鐘的名字首度出現後,曾有一段極為耐人尋味的文字:

設云「情鍾」。古詩云:「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二語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3]

脂批在此顯然宣示了本書的主旨,但到底應如何理解這幾句文字所傳遞的訊息?歷來無人敢輕易嘗試。其實,這十字詩句已道盡所托。前一句隱喻明朝原先之白璧無瑕。「嫁」在《紅樓夢》中只有負面的意義,故「未嫁」意指原初的美好。故「玉」在此處正是未受異族污染的「傳國玉璽」(無瑕寶玉),「未嫁先名玉」句中的「玉」喻意「明之國魂」,故本句意指「明朝」亡國前的完美狀態。後一句則隱喻遺民向來堅持對明之「情」(秦);大局容或有所改變,但「本姓」(以「秦/情」為喻的明朝之姓)絕不更易。脂批謂「此二句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明明白白的意指本書最主要的題旨(「大綱目」)乃是悼明刺清。如此,則秦鐘(情種)之無種就果真是「大比托,大諷刺」了:明之無以為繼。

倒是寶玉與蔣玉函之同性關係頗耐人尋味。他倆人的關係非如他與秦鐘的短暫(「他近日和銜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第三十三回〕),且兩者之間有某種盟約存在(交換了汗巾)。這個關係需要深究,但卻必須留待筆者理論鋪陳完足後,在之後的章節詳論。


從警幻仙子的角度觀之,大觀園裡也是個「淫」的世界,只不過此中的淫是「意淫」。只有未婚女性及那些仍懷有童心的男性(如寶玉、秦鐘、蔣玉函、柳湘蓮等)的少數男人了解意淫。但我們不要忘記,警幻仙子封寶玉為「天下第一淫人」(也就是把「情」視為「淫」),並不是單純的玩文字遊戲,而是有所為而為。她對「意淫」雖不似對「皮膚濫淫」深惡痛絕,但終究不以為然而以「淫」視之,且是「成長」後必須擺脫的習氣。故警幻對寶玉的要求有二:第一擺脫「意淫」,第二擁抱「滌除了皮膚濫淫的」成人世界(第五回)。也就是說,寶玉是必須要認同、且最後並成為「父之名」,但這個「父之名」是與大觀園外的賈府不一樣的「父之名」,也就是清的「大義物」。

乍看警幻仙子是要把寶玉變成第二個賈政。一個「超生之父」(父之名)。然而,賈政與警幻仙子卻非一丘之貉,第一,他不屬於新的大義物。其次,即使在舊的大義物中,在他這個父之名之後,也有兩種「淫穢」,其一是其他男人的肉淫,其二則是他自己偶爾才會流露的「真情」。原則上,在任何社會,成長本來就意味著從「意淫」(有情)少年變成一個板著臉的「超生之父」(dead father),或「父之名」,從而成為「律法」(Law)。但從遺民小說的角度觀之,成為父之名與拒絕成長之間充滿了政治的尖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