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票日倒數 倒數
0
23
11
50

前往選舉專區

大觀園興衰反映了南明的命運,鄭氏統治下的台灣則暗藏曹雪芹的遺民情懷

大觀園興衰反映了南明的命運,鄭氏統治下的台灣則暗藏曹雪芹的遺民情懷
Photo Credit: Jacques-Nicolas Bellin/Van Schley U.S. Public Domain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諸多蛛絲馬跡顯示,《紅樓夢》不但對「情」有特殊的執著,還有一個與情交織糾結、但並不為論者所注意的政治面向──南方;所謂情其實幾乎可以理解為「南方之情」。南方的極限是什麼地方?「真」的極致在哪裡?本書指出是台灣。而我們必須回到大觀園來說明這個論斷。

文:廖咸浩

南邊之情與北邊之清

作者對真假的區別在「南」與「北」的對比上又做了更多的引申。而在此一對比上,孰真孰假就更無疑義。

細察《紅樓夢》則發覺,諸多蛛絲馬跡顯示,本書不但對「情」有特殊的執著,還有一個與情交織糾結、但並不為論者所注意的政治面向——南方;所謂情其實幾乎可以理解為「南方之情」。賈家源出南京,許多扮演重要角色的親戚也都新近才自南徂北(黛玉、英蓮來自姑蘇(即蘇州),寶釵、史湘雲來自南京,秦鐘來自江南,妙玉來自南邊。文中也不斷提到某人(如鴛鴦)「老子娘都在南方」,或某人「也是我們南邊人」),或仍在南方(如甄寶玉),死後也往往要回南埋葬(如賈母、林黛玉、尤二姐、王子騰等)。

而且,在大部分提到南方的所在,都把南方描寫成是物質生活更為富裕先進(如第六十七回薛蟠自南帶回的禮物,琳琅滿目、新頴時髦)、更令人尊敬的生活形態(如第九十六回,「照南邊規矩拜了堂」;第九十七回「咱們南邊規矩要拜堂的」;第一○六回賈母對史侯二家的訪客曰:「咱們都是南邊人,雖在這裏住久了,那些大規矩還是從南方禮兒⋯⋯」)、更溫和的個性(第八十一回,賈政曰:「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來,學問人品都是極好的,也是南邊人。但我想南邊先生性情最是和平⋯⋯」)、更精緻高雅的文化(如第八十七回黛玉讀寶釵贈詩有感,遂和其詩並譜為琴曲,因「在南邊學過幾時,雖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

南方同時也是個常與外國來往的地方,因此,對世界的知識更豐富,眼界也更寬廣(如第十六回:趙嬤嬤與鳳姐對話提到「當初太祖皇帝仿舜巡行,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準備接駕時如何風光世面」,鳳姐也跟進謂「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又如第五十二回:寶琴也謂八歲時節與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而見識到前所未見的洋人寫中國詩的奇聞)。簡而言之,「南方」代表的是一個比北方更為先進、更為可欲的生活形態及文化內涵。

另一方面,江南也是反清最烈之所在。遺民系出江浙者極多,清代對知識分子的迫害重點也在打擊江浙一帶遺民。 更具啟發性的是,「南方」往往與「金陵」緊密連結(即今之南京,別名「石頭城」),本書不斷的提到金陵,原因彷彿是因為賈家本來源出金陵。但如果我們意識到金陵(石頭城)又恰巧是南明——最後抗清力量——的首都(故主角之一為「石頭」亦有深意),我們的思考就必須是反向的:為何要讓賈家(及甄家)原籍南京或金陵?

當我們再進一步發現,金陵在本書中並不都稱金陵,也常用另外兩個令人玩味的名字——南京和應天府(南京八次;應天府三次),事情就更具蹊蹺了。明代金陵之所在被命名為應天府,又稱南京,一方面基於「應天承命」之意,一方面是皇都之所在。新朝定都北京,理所當然廢除金陵另外這兩個名字,而另立新名「江寧府」。除北京之外,唯有後金的國都仍可稱京(即盛京)。然而,在《紅樓夢》中,這兩個幾可謂甘冒大不諱的地名卻交替出現,不能不說是饒有深意。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當不只是作者習慣如此稱呼金陵,而是故意為之以曲折表達弔明之心。

相對的,在書中雖然並沒有在日常語彙中明指北方,但北方的存在仍如影隨形,只不過因為事涉敏感,指涉「北方」的詞彙都相對隱諱許多,但凡出現處都承襲了自宋以來所發展出的「胡人」隱喻。如「腥膻」、「北風」、「雪」等,前者如第四十九回吃鹿(虜)肉以「割膻啖腥」喻之,後者如極具反滿隱喻的「蘆雪庵五言排律即景聯句」之詩文開宗明義曰「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而且全詩處處隱藏玄機,幾乎是一首對明代淪亡的悲悼詩。

對北方最露骨的貶損則在第六十三回一段關於替芳官另取綽號的文字: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贊(原字為上髟下贊)來,帶了些花翠,忙命她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髮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冬天必須大貂鼠臥兔兒戴,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著褲腿,只用淨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別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得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

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樑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

芳官笑道:「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寶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升平了。」芳官聽了有理,二人自為妥貼甚宜。寶玉便叫她「耶律雄奴」。

在這段文字中,作者挑明了契丹(契丹人耶律阿保機為遼之開國始姐,而遼之所在地正是滿興之地)、匈奴、犬戎等北方遊牧民族,「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又反諷「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且因難得生於盛世四夷歸順,而心生何不「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之想。最後這一句更不覺流露出遺民心底的怨懟,而以一種阿Q的心態鄙夷北人。

MongolHuntersSong
Photo Credit: 胡瓌 United States public domain
遼代胡瓌描繪的契丹人《出獵圖》。

在第八十七回,有一段饒富深意的關於「南方」與「北方」的對話,把「南」與「北」的政治意涵推到了最高點。這段對話表面上是園中女子在討論桂花,從而論及南北差異。但這段對話其實機鋒轉語,暗含緊張。討論始於空氣中飄過的一陣花香,黛玉率先表達看法:「好像木樨香。」探春隨即笑道:

「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裏的,那裏還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麼不竟說是桂花香,只說似乎像呢。」湘雲道:「三姐姐,你也別說。你可記得『十裡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你只沒有見過罷了,等你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麼事到南邊去?況且這個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們說嘴。」李紋、李綺只抿著嘴兒笑。黛玉道:「妹妹,這可說不齊。俗語說,『人是地行仙』,今日在這裏,明日就不知在那裏。譬如我,原是南邊人,怎麼到了這裏呢?」

這段插曲非常明顯的呈現了南與北的衝突。黛玉雖然住在北方,但卻被探春譏為未能適應及融入北方。而且當湘雲提醒探春如果她到南方一遊,就能了解黛玉為何有此言論時,探春卻很傲慢的回答曰:「我有什麼事到南邊去?」經過這番言語交鋒之後,黛玉不自覺的將自己獨立自主的過去,與現在寄人籬下、動輒得咎的處境做一比較,從而感嘆身世。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她將自己的命運比諸亡國的南唐後主,更證明故這段言語交鋒絕非遊戲之舉,而是寓有南北關係緊張的深意:

進來坐著,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因史湘雲說起南邊的話,便想著「父母若在,南邊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跡。不少下人服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麼罪孽,今生這樣孤淒。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日中,只以眼淚洗面』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