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繆《反抗者》:虛無主義和極權革命,是造成這時代如此醜陋的原因

卡繆《反抗者》:虛無主義和極權革命,是造成這時代如此醜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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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讓我們謹記,在「我反抗,故我們存在」、在形而上反抗的「我們是孤獨的」之上,與純歷史論搏鬥的反抗又加上一句:與其以殺戮和死亡肖想生產出不是我們的存在,應該做的是活著以及讓人活著,以便創造出我們的存在。

文:卡繆(Albert Camus)

反抗與革命

基於原則的革命殺掉了上帝在塵世的代表,二十世紀的革命去除原則中還殘存的上帝,並認可了歷史的虛無主義。不論這虛無主義之後借用了什麼道路,一旦它想在任何道德之外創造什麼,就是建造凱撒強權。選擇歷史——如果只選擇歷史——就是選擇虛無主義,而非選擇反抗得到的教訓。那些以非理性之名投入歷史的人,大喊著歷史毫無意義,結果歷經奴役和恐怖,得出集中營的世界;那些以提倡絕對理性投入歷史的人,歷經的也是奴役和恐怖,得出的還是集中營的世界。

法西斯主義想要建立尼采超人的時代,發現上帝如果存在的話,或許是這樣或許是那樣,但首先會是掌管生死的主子,人想讓自己成為上帝的話,就要竊取這掌握其他人生死的權力。他製造屍體與「低人」,自己也成了低等人、死神卑賤的奴才,而非上帝。另一方面,理性的革命想實現馬克思所說的「全人」(homme total);馬克思的歷史邏輯一旦被完全接受,就會漸漸引導歷史背離它最高尚的理想,愈來愈壓迫、切割人,轉變為「客觀的罪行」。

把法西斯和蘇俄共產主義的目標混為一談並不正確,前者由劊子手自己頌揚自己,後者更是悲劇,是由受害者頌揚劊子手;前者從未想要解放所有人,僅想解放一些人、征服其他一些人,後就其最深沉的原則而言,是要解放所有的人,但暫時之間奴役他們,必須承認它的意圖很宏偉。但是反過來說,這兩者所用的方法和犬儒利己政治是同一回事,它們都同出於一個根源:道德的虛無主義;一切所發生進展的,就好像施蒂納涅察耶夫的傳人利用卡利亞耶夫和蒲魯東的傳人一樣。虛無主義者今天登上王位,那些聲稱以革命為名引導我們歷史的思想,實際上變成了逼人就範的意識形態,而非反抗的精神。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這個時代,成了以公、私手段壓制反抗的時代的原因。

革命服從於虛無主義,違背了其反抗的本源。人憎恨死亡和死神,無奈地在它手掌下苟活,想要以不死解放人類;但是在人類還不能主宰世界之前,還是必須死亡。時間有限,循循勸導需要時間,友誼需要長期建立,恐怖手段是通往不死最快的捷徑。然而這些極端的墮落手段又同時吶喊最初期反抗價值的回歸,因為當代的革命聲稱否定一切價值的同時,本身就已是一個價值評斷。人想藉由否定一切價值來主宰世界,但是如果一切都沒有意義,何必要主宰?如果生命如此可憎,何必要追求永生?所以,或許除了自殺之外,沒有絕對的虛無主義,正如同沒有絕對的唯物主義。

毀滅人的動作中,仍然肯定那個「人」的存在,恐怖手段和集中營是人為了逃避孤寂所用的最極端手段,對團結一致的渴望必須實現,就算在集體墓穴裡也行。他們殺人是因為他們拒絕人終會死的情況,要所有人都永生,但殺人以某種方式說也是殺自己;但他們同時顯示出離不開人,想滿足對友愛極端渴求。「人需要有歡樂,沒有歡樂的時候,就需要另一個人。」那些拒絕存在與死亡的痛苦的人,便要主宰。「孤獨,就是權力」,薩德如是說。那麼,今日成千上萬孤獨的人都權力在握,因為這權力意味著他人的痛苦,承認對他人的需要。恐怖手段是充滿仇恨的孤獨者對人的友愛獻上的禮讚。

然而,虛無主義——儘管沒有絕對的虛無主義,試著成為虛無主義,這就足夠讓世人滅絕,虛無主義的席捲就是造成我們這時代如此醜陋的原因。歐洲這人道主義的大地,變成了一塊非人性的土地。但這是我們的時代,如何能否認?就算我們的歷史就是我們的地獄,也不能轉過頭迴避。這個時代的恐怖我們無法規避,應該先正視它,之後才能超越它,能夠超越它的是那些頭腦清晰體驗過這些恐怖的人,而非那些激起這些恐怖,並自以為有權利為其下評斷的人。這樣一棵恐怖的植物,的確只有在累積了動亂騷動的一層厚土上才能滋生。在這極端的殊死鬥爭之中,二十世紀的瘋狂不分青紅皂白捲進所有人,敵人還依舊是敵對的兄弟,就算被揭發了錯誤,也不被鄙視或仇恨,因為今日,「不幸」是我們大家共同的祖國,唯一回應了人們允諾的世間王國。

對祥樂和平的懷念也必須揚棄,因為這代表現在經歷的是不公不義。那些惋惜哭泣歷史上曾經有過的幸福社會的人,承認他們想要的不是減輕苦難,而是不想看到不想聽到苦難。德梅斯特就曾經說過「革命是對國王們的嚴厲警戒」,革命今日以更緊急的方式,警戒那些當世不夠格的思想家們。我們必須等待這個警戒。一切話語和行動中,儘管是罪惡的,都蘊含一個可能的價值,需要我們去發掘,去公諸於世。未來無法預料,復活或許遙不可及,儘管虛妄的歷史辯證沾滿血腥,有個錯誤的說法認為,儘管在罪惡裡,依然可以成就世界。只不過,我們拒絕屈服:必須為復活賭一賭。

更何況,我們若不選擇復活,就只有死亡。反抗因為否定了自己的本源,如今面臨最極端的矛盾,將和它所造成的世界一起滅亡,否則就要重新找到忠誠信心、重新出發。在進一步申述之前,至少應該先把這個矛盾弄清楚。當人們說——例如我們的存在主義者(他們目前也受縛於歷史主義及其矛盾)——從反抗到革命是一種進步,反抗者若不是革命者的話就什麼也不是,這說法並未清楚定義中間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