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我的故鄉,我如何講述

李永平:我的故鄉,我如何講述
李永平(何孟娟攝影)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我今天是百分之百的台灣人,做為小說家也是made in Taiwan,我是台灣訓練出來的小說家,台灣對我恩重如山,我一直把台灣當作我最愛的養母。我的生母是婆羅洲,我有一個莫名其妙的母親,我的嫡母,是中國唐山。那是我父親給我的,我不能不接受。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馬華文學高峰會:李永平 vs. 黎紫書
馬來亞大學中文系主辦
李永平會上發言,鄧觀傑聽錄

近鄉情怯,可是我現在算回鄉嗎?我在我的故鄉馬來西亞的首都吉隆坡,國立大學的講堂上,那種感覺真的非常奇妙。我常說人生就一個字:「緣」。我有資格講這種話,因為我年紀夠大。我今年七十了,上個月在新加坡偷偷度過七十歲生日,不敢跟我的同事過(笑)。一個七十歲的老人了,有什麼用呢?

人生就是個緣字,我跟靖芬是第二次見面了。第一次是八年前,在美麗的寶島,美麗的城市花蓮,美麗的東華大學。那個時候她跟伍燕翎老師到東華來找我。那時還是小不點一個,八年後都長大了,還當了馬來西亞第一華文報副刊主編。後生可畏,我真的非常開心。我跟紫書呢,是第二次對談了。第一次是兩個禮拜前在新加坡,那個時候很倉促,還不到一個小時,我們談了一個很大的問題:「世界華語語系文學與新馬華裔文學的關係」。這個可以寫一本書的問題,我們談一個小時是絕對不夠的。所以意猶未盡,我跟紫書又約好第二次對談。這次說好至少要有兩個小時,我們要移師到我們的首都吉隆坡的大學。

我真的非常珍惜這兩個緣分,人生就一個緣字,一切都是上天安排。我隔了那麼多年——多少年我也記不上來了——再回到馬來西亞。各位不要罵我,不要指責我,這些都是上天的安排,都是緣。我今天不是回來了嗎?我想起《詩經》的詩句——我最愛《詩經》這本書了,我爸爸是國文老師,從小就讓我們讀《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歸思,豆雨傾盆而下」(大笑),精采吧?

語言

語言,是我身為小說家一輩子最大的痛。我寫了五十年小說,我第一部作品是《婆羅洲之子》,那是我一九六六年在念高中時寫的,都五十年前了。我寫了五十年的小說,一直在尋找我的語言。我出生英國殖民地砂勞越,中文不是我的母語,我家裡講的語言非常複雜。我父母親是客家人,他們之間的溝通用客語。可是我們孩子不會講客語,我們用華語、用英文、用一些馬來語。所以我們家講的語言非常複雜,我從小就不知道有母語。我後來愛上了寫作,那差不多是念初中的時候,而且堅持用華文寫作。因為我愛上了方塊字,覺得方塊字好漂亮啊。一個方塊字就像一幅圖畫,一萬個方塊字就是一萬幅圖畫。所以從少年的時候就開始華文寫作。

我正式發表作品是在高一的時候。那時候我遇到一位很好的老師,可說是我的啟蒙老師。他是中國北方人,他喜歡我的作文,覺得我很會講故事,文字有潛質,可以改進訓練成很好的文學語言。所以他鼓勵我寫作,我寫了幾篇就投給當地的華文報紙試試看。我記得兩篇都登出來,可是我老師看了並不那麼反應熱烈。他說故事是講得很精采,而且看得出來你可以成為小說家。可是你那個語言怪怪的,不是道地的中文,不是純正的中文,帶有很奇特的、讓人不舒服的南洋風味。我就問老師,什麼是純正的中文?他就給我幾本書,魯迅茅盾的小說。天啊,這都是大名作耶!還有老舍啦,他的京片子是一流的了,讓我回去讀。我真的苦讀了三位大師的作品,那時我才高二,我對小說的語言開始有了一定的領悟。

然後我用我自己塑造出來的魯迅,加茅盾,加老舍,加李永平,弄出來一個文體,就寫了一篇小說。寫一個華裔少年,在伊班長屋的故事。大家知道伊班人嗎?婆羅洲的原住民,獵頭族。我講這個故事,用我認為滿有中國北方風味,比較純正的華語來講這個故事。一個華裔少年在婆羅洲部落遭遇的故事。我就投給了那個報紙的副刊,這一回很快,兩個禮拜就退回來了。我生平第一次收到退稿,那時很受打擊。我拆開來一看,除了我的稿件,裡面還附了一封信。一翻頁,密密麻麻,是那個報紙的副刊編輯寫給我的信。裡頭他把我罵了一頓,罵我「你聽誰的話,要用一個你欣賞的語言,所謂純正的中文,來講一個發生在南洋的故事。這是很糟糕的行為,你這是造假。你知道不知道,你如果要成為真正的南洋作家,你一定要用我們婆羅洲使用的華語,來講婆羅洲的故事。」

這封信對我來說,真是醍醐灌頂。我就重寫這個故事,用我之前兩篇發表的作品,不夠純正、味道怪怪的南洋華語,來重講這個故事。這篇小說就是後來相當有名的〈婆羅洲之子〉,參加當時婆羅洲文化局的徵文比賽,得到了第一名。這是我生平第一部正式出版的小說。有了徵文比賽的那筆錢,我就坐船——當時沒錢坐飛機——從古晉漂到了新加坡,然後路過南中國海漂到基隆港,在台灣登陸,就讀國立臺灣大學。這是我台灣生命的開始。

那時我很驕傲,我是一本小說的作者耶。這本小說是婆羅洲官方文化局出版的耶,氣勢很旺。我有幸在一年級就遇到了很好的小說老師,本身就是小說家:王文興,他教我讀小說。我上了他的課才知道,原來寫小說不是那麼簡單地講個故事。小說是個藝術,而且是極精緻,可以達到詩的境界的一種藝術。這就啟發很大了。那年暑假我寫了我的第二篇作品,就是〈拉子婦〉。結果被我們外文系系主任,顏元叔老師看到,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說:「小子,你是從馬來西亞來的嗎?」我說是啊。他說:「你的中文是有點怪怪的,可是你很有講故事的天分。只要把你的中文稍微調整一下,你就可以成為非常傑出的小說家,將來可以留在台灣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