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25年的台北東區與南區,是一則孔雀東南飛的故事

過去25年的台北東區與南區,是一則孔雀東南飛的故事
Photo Credit: 有鹿文化出版;林煜幃攝影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南區像個大村落,遊手好閒的人在此過日子不容易會有疏離感,大家的穿著絕不會太有型到累己累人,南區的意識是放鬆放過自己。

文:韓良露

台北孔雀東南飛

一九八四年是改變的一年,房價還沒開始大漲,八〇年代中期後台灣的泡沫經濟也還沒開始吹泡泡,但社會卻已經慢慢地在浮動了,有些如今回顧一點也不稀奇的事卻在那時當成大事發生,例如第一家麥當勞在台北民生東路開幕,第一天的人潮排成了長龍,這種日後才會在莫斯科發生的事,正代表了台北人當年對西方如此平凡事物的渴望,也代表一個新的消費時代的來臨。

那一年,我從東門町的家搬去了東區,當時還很少人用這樣的名詞稱呼這塊在一九六〇年代中期才慢慢發展起來的區域,當時的敦化南路和忠孝東路都是穿過稻田建起的大路,東區是都市計劃建造的新區,先有路才有人來。而一九八〇年代起才是東區繁華紀元正式的開始,從此東區取代了西區,西門町也步入衰落期。

我先住在東豐街,後住在大安路,二十多歲的我正迷戀時尚,做影視工作賺了些錢會去日本消費,還好當年台幣對日幣是一比八(如今是一比三),在東京六本木剪一邊長一邊短的髮型,回來東區後自然也得去那時像雨後春筍般開店的日本髮型屋報到,在東京青山買三宅一生、若男屋的衣服,在台北時也自然是那個年代獨領風華的中興百貨的忠實客戶。

東區一直是台北的時尚旗艦生活圈,從頂好市場最早開始賣法國棍子麵包,到愛群大樓早年代表的香港潮流,再到忠孝東路四段在日本文化解禁後成為一切日本事物流行狂飆的區域,邱永漢開的書店、吳四寶開的椰如,日系飲食、服裝、髮型、生活方式大爆發,一九四九年後第一代哈日族在一九八〇年代誕生。

我應當算是當年第一代的哈日族,去東京的Wave、Axis買東西,連燈具、椅子都搬回來,聽日本歌、看日本錄影帶、吃日本食物,第一家風風光光在東區僑福大樓開店的七都里賣新式日本懷石料理,我可以一週吃三、四次,吃的不只是食物,也是某種新興的消費方式與生活型態。

第一代年輕消費世代的文化正式,從八〇年代台北東區開始,社會真正進入普遍充裕的年代,大學畢業生可以領跟今天差不多的兩萬多的薪水,從事影視、廣告、時尚自由業等比較會賺錢的年輕人一個月賺七、八萬也不成問題。新的店、新的事物、新的消費型態天天在發生,城市夜生活成為熱潮,整個社會的賀爾蒙與性激素都十分高昂,我住的東豐街旁的小巷中的「彩色盤」咖啡酒吧,每天晚上九點到半夜兩、三點,就像一齣時尚生活的定幕劇,幾乎天天晚上泡在那的我,可能在某個晚上看到劉文正,另一個晚上是張國榮,還有王偉忠、張小燕、倪重華、李宗盛、羅大佑、張艾嘉、楊德昌、侯孝賢,以及更多做音樂、廣告、服裝、電視、電影、室內設計等等的知名人物,在沒有《壹周刊》的年代,城市夜生活是如此自由,城市的熱門八卦話題只在口耳相傳之間流通,那個年代有趣的事太多,也沒多少人真正在乎閒話。

那個時代過夜生活的人們還不喝紅白酒,喝的都是啤酒或雞尾調酒,幾乎人人都抽菸,整個咖啡店裡都是煙霧,很少聽說有人在用藥品,但人人都很high,也很少聽說有誰有憂鬱症,似乎那是個人們最多會狂熱,卻不太會憂鬱的年代,更不容易遇到冷漠裝酷的人,酷文化一直要到九〇年代才流行。

整個八〇年代,台北東區就像孔雀開屏,而且是初展翅的驚豔,許多好玩的事物都是第一次,第一家二十四小時開店的雙聖冰淇淋店,可以半夜吃舊金山大地震聖代,第一家誠品書店、第一家kiss迪斯可舞廳、第一家大型日系百貨公司、第一家日本超市⋯⋯。

初開屏的東區,不像今日的俗豔,也不見今日的滄桑,但不到二十多年,連東區都已經變成為老東區了,昔日像歐洲古堡的僑福大樓,如今老態龍鍾,統領百貨旁殘破的後街與臭水溝,東區也不再代表拔尖的時尚生活,孔雀的屏幕今日如此黯淡。

如今東區的夜生活也很沉寂,除了極少的泡沫紅茶店,連香檳夜吧也不再風行,有時我一個人踽踽獨行在深夜的敦南大道上,不免會想起我那些年二十來歲到三十歲的年輕狂野的歲月,也慶幸自己好好玩過那個年代。今天我已玩不動了,但似乎時代的玩頭也過了,整個世代的年輕人如今都宅了,不愛出門、不愛瞎混、不愛過夜生活,連戀愛也似乎不太談了,整個新世代只在臉書及噗浪上不寂寞。

一九九〇年代在東區孔雀快收屏,快結束風華的年代(只是當時我並未預知),我離開了東區去倫敦生活,在過去二十年間東區慢慢不再喧譁,某些區域還有種沉靜的況味,就像一隻老了的孔雀不再炫耀,卻增加了成熟的韻味。有些凋零的東區邊緣的後巷中一家又一家的好樣式生活風格小店,如今東區的美學不再盛氣凌人,連布爾喬亞都染上波西米亞風味。

在過去十年間,年輕的孔雀飛到了南區,夜晚八、九點後的師大路一帶,可能是全台北最熱鬧的地方,每一家咖啡店、酒吧、服裝潮店、雜貨小店、餐廳,都如沸水般滾動蒸騰,一波波的年輕人潮湧沒在靠近龍泉夜市的巷弄中。

但今日南區的孔雀卻不是昔日驕傲現身、風華不可一世的孔雀,反而像隻可愛的塑膠孔雀公仔,如今收入和二十多年前一樣甚至更少的時髦年輕人,吃燈籠滷味就很滿意了,買衣服也不敢追流行尖端了,只要有想法,松山五分埔抄襲日韓新款時裝也可以穿得很可愛,咖啡廳中的年輕人彼此很少交談,大家都對著一台平板電腦的螢幕,禁菸令使得室內空氣不再煙霧迷離,也很少見人喝台啤,偶爾有人喝比利時水果啤酒或紅白葡萄酒,更多的是在深夜酗卡布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