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T媽媽》:對我媽來說,愛人就是要捧在手心上

《我和我的T媽媽》:對我媽來說,愛人就是要捧在手心上
Photo Credit:REUTERS/達志影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娜娜媽咪跟我們一起生活將近八年,在那八年之中,我從一個內向懂事的孩子,慢慢成長為一個自閉古怪的少女。在那個應該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從娜娜和我母親的關係之中,觀察並認識到愛情的樣貌。

文:黃惠偵

本文作者為紀錄長片《日常對話》導演,該片於2016入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及最佳剪輯,並於2017年獲得柏林影展泰迪熊獎,以及台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本書同名紀錄片《我和我的T媽媽》,獲得2017年華語視像藝術節最佳影片、2017年第39屆金穗影展一般組首獎,及2016年第16屆南方影展評審團獎及人權關懷獎。

娜娜

我媽帶回家的第二號女朋友,是娜娜。那是在我們母女離開中和舊家之後的事。

在我們離開家之後一年左右,我媽的陣頭生意又重新開始運作,因為我們演出的口碑還不錯,幾家固定的葬儀社經常派工作給我們,我媽還去申辦了當時正開始流行的B.B. Call,讓葬儀社老闆們能找到她,她就不用勤跑到葬儀社請那些老闆抽菸、吃檳榔、陪打牌消磨時間。

不過我媽並沒有因為這樣就閒下來,她依舊每天出門,而且一樣香菸、檳榔不離手,只是目的地不再只是中和廟口和葬儀社街,她轉換場景到了台北橋頭一帶看野台歌仔戲和泡老人茶室。這次她花時間投資,期待換取的不再是生意收入,而是感情。

我媽手邊總是會有各個野台戲班老闆自己手寫後複印的戲路表,A4大小的紙張上詳細寫著每個戲班近期內的演出時間和地點。在那個還是台灣錢淹腳目、大家樂賭氣仍盛的年代,野台歌仔戲的演出機會非常多,因為總有連綿不絕的幸運信徒要叩謝神恩,在諸千歲、王爺、聖母們千秋聖誕的旺季,每一班的戲路表都可以密密麻麻寫滿一整張紙,幾乎每週都有好幾場演出,我媽就依照那些指南去跑她的看戲及交友行程。

野台戲在下午三點和晚上七點各開演一場,下午場的演出主要觀眾是廟方與神明,在固定的扮仙戲之後,通常會接著演出「古路戲」,也就是用文言文吟唱搬演的忠孝節義歷史故事,到了晚上就改為大多數觀眾喜歡看也容易懂的「胡撇仔戲」,演的多是家庭倫理及愛情悲喜劇,加上噴乾冰、五彩轉燈、吊鋼絲,舞台效果炫麗,總能吸引到滿滿的觀眾來看戲。

不過台上演出什麼劇碼對我媽來說不重要,因為她的重點是在歌仔戲開演前以及中場休息的時段可以爬著用竹竿搭成的簡易梯子,上到後台跟那些準備上妝或已經頂著整頭假髮髻、插滿晶亮髮簪步搖與畫著整臉大濃妝的演員們聊天搭訕。

由於初戀女友的關係,我媽與不少北部的歌仔戲班都認識,加上滿多戲班演員也會兼做陣頭演出,所以她們基本上算是同一個圈子的人,階層氣味相近,相處起來完全不費力,很快地,她就與大家都混得挺熟,在幾個戲班都有交情不錯的好朋友。依照慣例,我也就有好幾位戲班演員乾媽。對這些在戲班和陣頭圈找生路、討生活的底層女性們來說,互認彼此的小孩為乾兒子、乾女兒,有點像是一種互助情誼的表現。

我媽就是在我其中一位乾媽的戲班裡認識娜娜的。初見面的人一定都會以為娜娜這個名字是她的外號或藝名,但這是她身分證上工整印著的名字,如同少女漫畫般地浪漫,就是兩個疊字叫娜娜。

我覺得娜娜就是所謂人如其名的一個實例。她有一副高挑清瘦的身材,一頭及腰的直長髮,永遠都是梳攏整齊地披掛在她肩頭某一側。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我覺得她簡直就是個生在人間的仙女,一百六十八公分的高個子,步履卻似貓一般輕盈,走起路來像是用飄的。

娜娜其實是外省第二代,因為興趣加上朋友介紹才會進戲班學戲,她在通常以閩南人為主的野台戲班中算是特殊的少數。娜娜後來一起住進了我們母女在三重租賃的那個雅房裡。我媽帶她回來的那一天,只說了句以後我跟妹妹要叫她媽咪,然後兩個大人、兩個小孩從此就這樣擠在一張大床上,再沒有其他多的說明跟解釋。

我媽向來這樣,不會跟我和妹妹多說什麼。人家說教養教養,我媽對孩子總是沒有教,只有養。

娜娜剛來的時候原本還是以唱戲為主,只有偶爾跟著我們一起去跳牽亡,但過了一段時間,牽亡陣就逐漸成為她的正職,唱戲反倒變成兼差。我們一家兩大兩小的工作收入,讓我媽在兩年不到的時間就買了一間位在蘆洲的房子,付了頭期款後,娜娜跟我們一起搬到了新家,那個扣掉公設之後屋內實際只有十八坪不到、兩房一廳一廚衛一陽台的「好思家」。

好思家是那棟回字型大樓的名稱,建商還煞有其事地將那三個字做成鐵鑄雕花置放在大門入口處,許久之後我才發現,那原來是取自電影《亂世佳人》女主角郝思嘉的名字,音同字不同的心思,不知道建案名稱的發想人是否也是個愛電影的人。

依據我媽的說法,那時她會決定要買房子,是為了能夠擁有我們自己的戶口名簿。由於我們在逃離中和的家之後都沒有把戶籍遷出,母女三人一直是幽靈人口,我和妹妹也因此沒辦法去上學。後來公所的小姐告訴我媽,如果她的名下有間房子,那麼就算她與我父親婚姻仍然存在,我們母女的戶口也能轉出到她名下的房子裡。

人走了,名字卻還被困在以我父親之名為戶長的戶口名簿裡,對我媽來說始終覺得逃得不夠徹底,心底不痛快。於是她決定聽從那位好心戶政小姐的建議,買間房子,把我們母女的名字也救出來。當時的她肯定沒想到,在十幾年後的某一天,我父親的家人會循著她救出的名字與戶籍,找到我們。

娜娜媽咪跟我們一起生活將近八年,在那八年之中,我從一個內向懂事的孩子,慢慢成長為一個自閉古怪的少女。在那個應該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從娜娜和我母親的關係之中,觀察並認識到愛情的樣貌。

我媽對她的情人很好,好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種,比如她們在茶室喝茶、嗑瓜子的時候,她會用嘴巴仔細地把那一顆顆黑黑亮亮的醬油瓜子殼咬開,再用手將裡頭薄脆易碎的肉挑出來,完整無瑕的米白色瓜子肉就這樣一小片一小片接力擺放在娜娜的桌前,好讓她可以用優雅無比的姿態放進口中。對照當時坐在一旁的我與妹妹,兩個小孩齜牙咧嘴啃瓜子的狼狽樣,娜娜更顯得像是脫俗仙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