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簡樸與脫俗的茶室,人們才能不受打擾地獻身於對美的崇拜

只有在簡樸與脫俗的茶室,人們才能不受打擾地獻身於對美的崇拜
Photo Credit: Depositephotos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在茶室中,茅草屋頂暗示了短暫易逝,纖細的支柱暗示了脆弱,竹製支架暗示了輕微,平凡的建材則暗示了外觀上的拙劣。這些簡樸的事物所體現的精神,用自身優雅的微光讓一切變得更美好,而永恆就存在這樣的精神當中。

文:岡倉天心(Okakura Tenshin)

茶室

茶室斜頂低簷的設計只容許少許日光進入,因此即使在白天,茶室內的光線仍十分柔和。從屋頂到地板,一切的色調都是樸素的,賓客也必須謹慎選擇不唐突的衣著。茶室裡古色古香,任何新取得的物品皆禁止使用,只有竹製茶筅和麻布茶巾是例外,兩者皆是無瑕的嶄新潔白,形成室內的顯著對比。不過無論茶室和茶具看上去多麼老舊褪色,一切都是絕對的乾淨。茶室裡最陰暗的角落也是一塵不染,若有塵埃,主人便不是茶人。身為茶人的首要條件就是要懂得如何打掃、擦拭、洗滌, 因為打掃與拭塵也是一門藝術。一件古老的金屬工藝品,可不能像荷蘭的主婦那樣恣意打理。花瓶所滴落的清水並不需要拭去,因為它讓我們聯想到露珠和涼爽。

在這一點上,有個關於利休的故事,充分說明茶道大師對整潔的想法。有次利休看到兒子少庵 [1] 在庭園小徑打掃與澆水,當少庵完成工作時利休說:「不夠乾淨。」他吩咐兒子再做一次。經過一小時的努力打掃,少庵對利休說:「父親大人,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清理的了,石階已經刷洗三遍, 石燈籠和樹木都灑了水, 苔蘚和地衣也青翠欲滴, 哪怕是一根細枝, 或一片落葉, 地上都找不著。」「 蠢蛋,」利休訓斥道:「庭徑不是這樣打掃的。」說著,利休步入庭中,他搖晃了樹木,瞬間金黃緋紅葉片散落,庭園裡布滿秋日錦緞的碎片!利休所要的並非只是潔淨,還有美感和自然。

「 雅興之所」這個名字暗示了茶室是為了滿足個人的藝術需求而建造的。是茶室為了茶人所建,而不是茶人為了茶室而存在。建造茶室並非為了流傳後世,而是因為一時的喜好。每個人都該擁有自己房子的想法,源自於日本民族的古老習俗。神道 [2] 有個迷信,規定當一家之主去世時,其他人必須搬離屋子,騰出此住所。當時這個做法,也許有未能闡明的衛生上的考量也不一定。

另一個古老習俗是,新婚夫婦應該收到一間新落成的房子來居住。古代國家之所有頻繁遷都,正是由於這些習俗。伊勢神宮這座供奉天照大神的最高神社,每二十年會進行一次重建,這是古代儀式延續至今的一例。只有易拆易建的木造結構建築才能讓遵循這些習俗成為可能。如果是較為耐久、磚石設計的建築,那麼遷都移民就將不可行。確實在奈良時期之後,日本採用了更堅固、更厚重的中國式木造建築,也就不再頻繁遷都了。

不過,隨著禪宗的個人主義在十五世紀躍上主導地位,禪宗與茶室的關聯也為它的古老思想灌注了更深刻的意義。傳承了佛教的無常理念以及精神支配物質的修行要求,禪宗思想只將房屋視為身體暫時的庇護所。就連身體本身,也不過就是荒野中的一座草屋、一個單薄的遮蔽處,由四周雜生的野草紮捆而成,當草束鬆開之時,草屋也將消散於原野。在茶室中,茅草屋頂暗示了短暫易逝,纖細的支柱暗示了脆弱,竹製支架暗示了輕微,平凡的建材則暗示了外觀上的拙劣。這些簡樸的事物所體現的精神,用自身優雅的微光讓一切變得更美好,而永恆就存在這樣的精神當中。

茶室必須對應個人的獨特品味來建造, 這是藝術具有生命力的強制原則。想要盡情品鑑藝術,就必須忠實對待眼下的生活。這不是在說我們無須理會後代子孫的評論,而是我們更應該試圖去享受當下;這也不是說我們應該漠視過去的創作,而是我們應該試著將古人的創造融入到自己的感知當中。盲目遵從傳統與公式,會束縛建築個體的表達。在現代的日本,建築盡是對歐洲的無意義模仿,對此我們只能悲泣嘆息。我們也詫異,為何最先進的西方國家的建築會如此缺乏原創,只見重複的老舊樣式充斥其中?或許我們正在經歷藝術的民主化時代,同時等待著某個大師出現,來開創一個藝術的新王朝。但願我們能喜愛古人多些,抄襲他們少些!據說,古希臘之所以偉大,正是因為他們從不依賴過去。

(不二家)茶道_配圖
Photo Credit: 不二家出版
位於京都的待庵(妙喜庵),被認為是現存唯一由千利休建造的茶室。

「 虛空之所」, 這個稱呼除了傳遞無所不包的道家思想, 還包含了茶室中的裝飾主題必須不斷更換的概念。除了滿足美學氣氛的暫時性擺設, 茶室裡是絕對的虛空。在某些場合一些特別的藝術品會被放入, 而其他時候所有的擺設物品為了增進中心主題的美, 都經過精心挑選與妥善安排。一個人無法同時聆聽多首不同的樂曲, 只有專注於某個中心目的, 才可能真正地領悟到美。

因此, 日本茶室的裝飾原則,與經常將房屋內部裝潢得像博物館一樣的西方裝飾系統恰好相反。對於習慣簡單裝飾、時常變換擺設方式的日本人來說,西方的室內裝潢永遠充滿不計其數的畫作、雕像和古玩,給人一種炫富的庸俗印象。即使是大師傑作,在長久觀賞下還能感覺享受,也需要強大豐富的鑑賞力。歐美家庭中的百姓,肯定是擁有無止境的藝術感受能力,才能日日面對家中混亂的色彩與形狀。

「 不對稱之室」, 則代表著裝飾結構的另一個層面。西方評論家時常指出日本的藝術作品缺乏對稱性,這也是道家理想透過禪道發展出來的結果。以二元論思想為根本的儒家,以及崇拜三身一體的北傳佛教 [3],在對稱性的表現上絕不會持相反意見。事實上,如果我們去研究中國古代的銅器, 或是唐朝與日本奈良時代的宗教藝術, 會發現它們對於追求對稱性的持續努力。在日本, 古典的室內裝飾在布置上確實講求勻稱規律,然而道家與禪宗對於完美的見解卻與此相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