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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格拉底想以死掙脫的,正是使身體變得如同寄居蟹殼一般的「心物二元論」

蘇格拉底想以死掙脫的,正是使身體變得如同寄居蟹殼一般的「心物二元論」
蘇格拉底之死,由雅克・路易・大衛所繪(1787年)|Photo Credit: Jacques-Louis David@Wikimedia Commons Public Domain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蘇格拉底想以死掙脫的,正是這一沉重的物質,彷彿身體變得如同寄居蟹的殼一般。當他由此觀點看身體,而將身體視為限制靈魂的病時,就已將掙脫與靈魂無關的「物質」之沉重視為治療。

文:楊婉儀

生命力與身體:惡之顯現

生命悠悠,其幻變不以整體(totalité)為規臬;生命的每個瞬間,都是獨一而無法重複的經驗,就如同我們從來不可能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1]生命流變不僅是創造也是破壞,若從保存的「世界觀」(Weltanschauung)[2]出發,流變成了毀滅,創造成了破壞;若從形變的觀點詮釋生命,則唯有流變的生機得以滌清舊價值與成見中的「死亡陰影」。

流變的生命總是溢出概念的定義,因為概念不足以窮盡它,因而賦予生命本質性定義的嘗試,也僅把捉到生命的單向度意義。此種在揭示/遮蔽之間展現生命的有限向度,所表象的因而只是存在模態,而非生命本身。被以存在模態所把捉的生命,顯現為諸種存在的可能性,一旦試圖以語言(langage)表象生命,流變的生命立即弔詭地遠離其自身。

將死視為靈魂脫離身體這一囚牢的超越,似乎在精神與身體二分的前提下,將身體物化,並因而忽略了生命。但事實上象徵生命力的身體,不同於物質的僵硬冰冷(屍體),而顯示為變動不歇的有機狀態。列維納斯意識到心物二元對立了思想與物質,因而使得身體被物化,故提出物質性(matérialité)來說明未被形式化約之前的存在之「有」(l’il y a):「物質性的概念已經和孕育了傳統唯物論的,與思想、精神對立的物質再也沒有關聯。機械論法則定義了這種物質,窮盡了它的本質,並讓它變得可理解,但它卻和某些現代藝術形式的物質性天差地別。

這裡的物質性意味著厚實的、粗魯的、巨大的、悲慘的,一切具有持久性、重量、荒誕性的事物,一種冷漠的在場,但它也包含著謙卑、赤裸與醜陋。一件物質客體,一旦有用於一種用途,或從屬於一種背景,就被包覆了一層形式的外衣,對我們隱藏它的赤裸形骸。發現存在的物質性,並不等於發現一種新的質性,而是發現存在那非形式的攢動。」[3]

在被視為物質之先,在被認識範疇限定之前,物質性已經以其自身而在;如天地未被稱為天地之先,無名的自然萬物以其自身之力而變遷流動。人以其有限的認識,嘗試賦予物質性之力流動形變地創造以名,雖然此名賦予了存在的意義,但本是對抗流變的存在,卻也因而限定了物質的變動性。就如同生命、身體性本是變動之力,但當蘇格拉底視身體為靈魂容器時[4],與心對立的身體已然呈現為沉重、持久的僵固之「物」,此被視為客觀對象的身體,已然被呈顯為遠離變化的「物質」(matière)。

將身體視為物質所得出的心物二元,建基在精神與物質的不可化約;如此的詮釋,已將身體從動態的力,轉而理解為固化(死亡)的物,以至於身體不再被視為生命力的起源。蘇格拉底想以死掙脫的,正是這一沉重的物質,彷彿身體變得如同寄居蟹的殼一般。當他由此觀點看身體,而將身體視為限制靈魂的病時,就已將掙脫與靈魂無關的「物質」之沉重視為治療。但若從身體作為力的觀點而言,身體與靈魂不僅無法截然二分,甚至常常彼此影響。如〈斐多〉中的阿波羅多羅斯,他心理的痛苦呈現在身體性的眼淚中,身心一致地傳達他的生存狀態;而蘇格拉底身邊的其他人所呈顯的心理與身體的衝突,則表現在隱忍眼淚的身體行動中。

上述兩種在生存中所呈現的身體性,皆不同於蘇格拉底所肯定的存在;相對於靈魂的永恆寧靜之善,身體性的打擾顯示為惡。作為力的身體,是在盈滿與疲倦、充足與缺乏之間輪轉的生命狀態;此如潮汐日夜周期般永恆輪迴的力的流動,並不以維持在高峰為絕對追求。此種肯定循環的存在模態,視高潮為低潮之始,反之亦然;因而並不以超越所實現的絕對高度作為價值所在,而是意識到,對於絕對高度的堅持,將破壞循環。在此變動不歇的生存事實中,在細胞每天生生死死的身體性中,堅持不變是荒謬的;那唯一可以聲稱的並非不變,而是持續存在的變動。

納西瑟斯(Narcissus)在水中所見的自己的倒影是一假象(Schein/apparence)。而愛上自己的倒影,因而變成水仙的納西瑟斯的物化,顯示了肯認鏡像所實現的「同一」(identité),才是使「自我」(moi)成為「存在」的關鍵。不同於那一方映照納西瑟斯的靜止湖水所象徵的生命趨於穩定(物化)的狀態[5],羅森茨維格以奔騰不息的河流象徵生命,從而強調強盛的生命之流將使人無法看清自己的水中倒影。生命的強盛使得自我這一影像(假象)處於建構與解構的動態中,「自我」的意義因而在延異中形變。生命遷流不息的變動瓦解傳統存有論的「界線」,所能「理解」(verstehen/comprendre)的並非生命,而只是以「我」為中心所建構的存在意義。

作為哲學之父的蘇格拉底,以死擺脫身體的限制後所成就的主體,是脫離了身體這一囚牢的靈魂;而被死所毀滅的,不僅是他的身體,也是哲學的身體。因而,以此為開端的哲學傳統所建構的主體,往往顯示為失去生命力、蒼白而虛弱的靈魂,而身體則被簡單地等同於無生命的物質。或許也正是因為身處這樣的哲學傳統中,故而肯定生命力的尼采會認為,當人們解釋「向靈魂致敬」這一理想是對於身體的蔑視,還有什麼其他的「頹廢配方」[6]。並因而稱標舉理性之善、遠離身體之惡的哲學思想為否定生命、詆毀生存的「虛無主義」[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