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兒時被問「哪裡人」的矛盾 新二代劉千萍:請從「心」認識我

回想兒時被問「哪裡人」的矛盾 新二代劉千萍:請從「心」認識我
Photo Credit: 劉千萍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身為「新二代」的劉千萍回憶起從小和家人的相處,她表示,並不是所有的新住民二代都願意接受「新二代」這個詞或是角色,因為這角色有時被賦予了期待,但也被賦予了一些刻板印象。

文:洪嘉穗

「爸爸是家中男生老么,在40歲那年娶了來自越南的媽媽,他們的婚姻相差20歲,且這段婚姻是沒有感情基礎的。」

「當初爸爸跟我舅公透過仲介到越南找老婆,女生就站一排,選一個你喜歡的,然後在越南辦一場婚禮,接著回台灣再辦一場,媽媽在1996年從越南胡志明市來到台灣,隔年就生下了我。」

1997年出生於彰化鹿港的劉千萍,目前是東吳大學政治學系在學生,看似平淡地說著她與媽媽的故事,但她眼裡含著淚光,卻不輕易流下。

「媽媽剛來到台灣時,語言不通,在小時候印象裡,她打電話給外公外婆時會一直哭,那時候我還不會越南話,但覺得自己彷彿聽得懂她們在說什麼似的。」最近這幾年,千萍試著回想媽媽的遭遇,這些瑣碎的經驗對她來說,就像一塊塊拼圖一樣。

悲哀又矛盾的默契:不敢在媽媽面前叫「媽媽」

千萍的母親在20歲時嫁來台灣,但爸爸的家人對她並不友善,時常有語言上的嘲諷,也時常對千萍及她的妹妹們說:「妳們要小心,不要太像媽媽。」

但千萍內心充滿矛盾,因為她愛爸爸的家人、也很愛媽媽,同時深知媽媽也很愛她,但與媽媽親密的互動,會被其他家人挖苦說:「妳與媽媽感情很好呢!」

在前台眾人的監視底下,她跟媽媽培養出一種默契,表現出不會引起親友耳語的母女關係-她們不在親友面前說話,最後她甚至不在親友面前說出「媽媽」這個詞,有時候覺得自己非常懦弱,為了保全自己在大家族中的歸屬感,一再做出傷害媽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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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劉千萍
千萍(左)約一兩歲時和媽媽回越南的合照,在她童年的記憶裡,充滿越南的圖像。

矛盾、難過、痛苦、撕裂與選擇

由於母親姓范,在台語裡跟「番」字讀音相似,漸漸地,家人開始稱呼媽媽為「番仔、越南仔」,在親戚面前,她們與母親親密互動,總會招來一些不甚悅耳的「玩笑話」。

千萍小時候情緒低落、難過哭泣時,總會莫名被家人說道:「妳現在的樣子,就像是妳媽媽在『番』的樣子」,這些言語使千萍從小就習慣壓抑自己情緒,只希望不要被家人認為她的情緒與脾氣,跟他們眼中的媽媽越來越像。

甚至,千萍在國小時期成績表現良好,有次考到全校第一名,卻被隔壁班老師質疑這第一名是否作弊而來,因為在當時師長觀念中,越南人的孩子不可能這麼聰明。

學校老師們知道她的家庭背景、知道她的母親是越南人,當時才十歲出頭的她,捉摸不住其他人的眼光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她的努力與積極,是為了擺脫刻板印象,希望自己不要成為「預言會被看不起」的人,然而當努力的結果有了傑出表現時,卻遭到師長不實的指控。

這些複雜的相處模式,矛盾、難過、痛苦、撕裂與選擇,考驗著只有國小的她。但她不能哭、也不能生氣,因為會立刻被家人閒言閒語:「妳這樣就像媽媽在『番』的樣子」,於是無限的壓抑,也無限的循環,撕裂與矛盾的掙扎,佔了她國中、高中求學時期的大半生活。

「妳是哪裡人?」,一個讓人害怕的問題

小時候千萍常被親友問到:「千萍,妳是哪裡人?」但她最初聽到時,並不知道這些「我是從哪裡來、我是誰、我是哪裡人」的問題是什麼意思,對這些問題遲疑了一會兒,但親友們哄堂大笑說:「這還要思考嗎?妳這麼想當越南人喔!」

從此,她開始對這些問題感到害怕,好像需要在期待的答案下給予「最正確」的答案,必須在媽媽與家人間做出選擇。於是她從原先的遲疑態度,漸漸地被訓練成不假思索地回覆「我是台灣人」,甚至後來面對家人們的疑問時,千萍學會快速地回覆:「不要再說我是越南人!」以擋住更多親友們對她與媽媽的連結,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她討厭媽媽是越南人這個事實。

而當她有更多人生經歷後,慢慢了解「認同」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這是需要很長的實踐歷程與認識,以及主體性的認知。於是在高二這年,千萍擔任彰化女中台灣文學社社長,透過文學培養了她深厚的人文科學素養,以及對台灣文化、歷史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與關懷。

同時她也到賴和文教基金會擔任文化解說員,以更多實際行動來認識「何謂認同」以及「何謂台灣人」。

千萍-導覽
Photo Credit: 劉千萍
千萍在高中時期擔任台灣文學社社長,奠基了豐富的人文及社會科學的思想,同時也擔任賴和文教基金會的文化解說員,以深度的文化踏查讓更多人認識彰化及台灣文學。

在高中時期不斷思辯的過程中,千萍開始回想小時候的種種,與她的生長歷程。

媽媽想證明自己有謀生能力,卻被解讀成「愛往外跑」

但在千萍高二這年,父母卻突然離異,由於千萍長期以來由姑姑照顧長大,與父母分居十年了,她原以為父母的離異對她的內心影響不大,剛聽到消息時還有些不以為意,甚至想靜靜地以一個旁觀者看待著他們的婚姻。

然而隨著時間過去,卻有一股巨大的難過與罪惡感在千萍心中緩緩而升,她開始自責地認為:是不是自己的錯?是否因為自己沒辦法修補媽媽與家人間的關係,才讓媽媽必須忍受這些閒言閒語、以及眾人的冷嘲熱諷?過去十幾年自己都怎麼了?他們的離婚是不是自己害的?

她還回想起,過去媽媽一直努力爭取去外面就業,還曾去彰濱工業區當作業員,是為了證明自己有自食其力的能力。但媽媽的勇敢與大膽,卻被家人解讀成「愛往外跑」,但現今社會,有哪個成年台灣婦女的求職行動會被這樣看待?

自小看在千萍眼裡的,是媽媽無止盡的憂愁,她多麼希望家人能以同理心來包容媽媽的感受,但她自身的哀傷與哭泣,卻在家人眼中被解讀成「番」。

千萍從小的努力與肯定,就是想證明自己的存在、不想被看輕,希望在長大後有能力為母親辯駁;然而在還沒長大前,父母就離婚了,她內心充滿愧疚與罪惡,卻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自責。

試想著現在的年紀,就是媽媽當時來台的年紀

母親在19歲(1996)時來到台灣,20歲(1997)生下她,如今千萍也來到這個當年母親嫁來台灣的年紀,她開始想像:當時的母親會遇到什麼樣的挑戰?需要多少勇氣來面對一切的未知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