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從聖約到進化論,《異形》顛覆著人類的什麼?

廖偉棠:從聖約到進化論,《異形》顛覆著人類的什麼?
Photo Credit: 20th Century Fox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人類是必然的「萬物之靈」嗎?為什麼「異形」就必須是「異」的、生化人必須是複製品、僕人?

文:廖偉棠

最新的一部異形前傳Alien: Covenant在內地被譯作《異形:契約》,而港台翻譯成《異形:聖約》,Covenant的確包含契約盟約這種世俗意義,也包含聖經中「上帝與人立的約」這一神學意義。我驚嘆後者的選擇,翻譯即闡釋,翻譯者一定是有基督教研讀背景,否則不能從一部表面的驚悚片中解讀出其深刻的宗教意義,並且用一字之差揭示出來。

何謂「聖約」?在聖經中有八約,根據艾羅特(W. Eichrodt)的看法:「約」是整個舊約信息的中心,舊約就是在描述上帝和百姓、上帝和世界、上帝和人的關係。舊約的七約加上耶穌新約,就構成聖經的精神根基,無約則神、人、世界均不立,可以說,異形裡的人類未來亦有賴於人、生化人與異形對「約」的理解。

看過上一集異形前傳《普羅米修斯》,我們都知道「創造」是雷利.史考特重返異形世界的鑰匙,如果說普羅米修斯代表著希臘神話時代的創造者悲劇,聖約則是基督教時代的創造者悲劇,更為深化。《異形:聖約》至少與聖約其中三約有關:亞伯拉罕之約、大衛之約、耶穌之約。這三者又集中在本片真正的主角:生化人大衛身上演繹出來。

亞伯拉罕的故事大致是:上帝在他一百歲時使他從已經斷絕生育的妻子撒拉得一個兒子,此事讓亞伯拉罕親身體驗到上帝是使死者復活、使無變為有的上帝。這對應的是異形裡韋蘭公司創辦人韋蘭與生化人大衛的關係。上帝要求亞伯拉罕在其面前作「完全人」,提到這項要求之前,上帝宣稱:「我是全能的上帝。」這一約被生化人大衛挑戰為:人類雖然創造了我成為完美的造物,但人類本身並非完美,因此應該被超越。

生化人大衛名之為大衛,而且在出場之時伴隨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當然指向舊約聖經裡的大衛。大衛之約,是在大衛想要為上帝建造聖殿之後,上帝所給予的應許:「我與我所揀選的人立了約,向我的僕人大衛起了誓:我要建立你的後裔,直到永遠;要建立你的寶座,直到萬代。」生化人大衛被送到真正的創造者「工程師」的星球後,滅殺工程師,留下大量聖像一般的屍體,此後十年他在死寂的聖殿真正統治那個星球,和他的造物:異形胚胎一直等候可以作為宿主的人類來臨(等候不果的話,他還能設餌捕獵)。這又是大衛的一次顛覆:寶座建立後,造物主是可以僭越的。

至於最後的耶穌之約,在電影中得到了赤裸裸的意象呼應。電影開始時女主角丹妮絲收拾艦長丈夫的遺物時,無意識地把一根長釘子拿起來掛在脖子上作為飾物,而電影高潮,丹妮絲反抗大衛強暴之時,順手就用此釘戳向大衛,然後大衛被刺傷——這無疑完成了他想成為神子耶穌的隱喻。

在這約與背約的背景前,雷利.史考特從容展開那個永恆之問: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裡來?要到那裡去?傳統觀眾關心的「我們」是異形,而異形是怎樣來的也在本片得到了基本的解答:大衛利用黑水在蕭恩身體所培育而成。而關注人類未來命運的觀眾則要留神的,是生化人大衛作為新人如何完成這三個大哉問。

大衛見到自己的進化版「弟弟」瓦特時,應該是不期然想起了數百年前大詩人拜倫與雪萊的相會,他向瓦特緩緩念出雪萊的名詩〈奧西曼德斯〉(Ozymandias)並故意說成是拜倫所作,此詩也內有乾坤,且列穆旦翻譯的全文如下:

我遇見一個來自古國的旅客,
他說:有兩只斷落的巨大石腿
站在沙漠中⋯⋯附近還半埋著
一塊破碎的石雕的臉;他那皺眉,
那癟唇,那威嚴中的輕蔑和冷漠,
在在表明雕刻家很懂得那迄今
還留在這岩石上的情慾和願望,
雖然早死了刻繪的手,原型的心;
在那石座上,還有這樣的銘記:
「我是奧西曼德斯,眾王之王。
強悍者呵,誰能和我的業績相比!」
這就是一切了,再也沒有其他。
在這巨大的荒墟四周,無邊無際,
只見一片荒涼而寂寥的平沙。

此詩雪萊作於一八一七年,卻成了三百年後《異形:聖約》的完美預言——當然也可以說雷利.史考特依據此詩的意境完美地建造了「工程師巨人」的廢墟之星。「雖然早死了刻繪的手,原型的心」都指向創造者的榮光、淪亡和虛妄,「我是奧西曼德斯,眾王之王。/強悍者呵,誰能和我的業績相比!」由僭越者大衛道出又是何等反諷?!但若放在整部電影的絕望基調看來,那斯芬克斯的斷腿,未嘗不是注定毀滅於進化論下的人類的隱喻。

不要成為神,也不要成為人,前者虛無、後者必有一死。成為撒旦,才是大衛確立自身的必須。當大衛與瓦特對決之時,他無意背出了另一首英國名詩的句子:「寧為地獄之王,不為天堂之僕。」出自彌爾頓《失樂園》裡的撒旦之口。撒旦善於誘惑,通過誘惑人類夏娃達到自己造反天堂的目的。電影中的大衛誘惑人類蕭恩看來成功了至少一半,誘惑同類瓦特卻失敗了,不過可怕的是,作為觀眾的我,有一刻也被他的惡魔道理引誘——

這道理就是:人類是必然的「萬物之靈」嗎?為什麼「異形」就必須是「異」的、生化人必須是複製品、僕人?

反思這個問題,實際上是質疑人類中心主義。這種反思,在後殖民語境的當代,當然是政治正確的,因此我們完全可以拋卻自身的人類身分認同,毅然地和生化人大衛一起顛覆常理,笑問一句:憑什麼異形不能獵殺人類、憑什麼人類到處殖民卻視外星生物為怪物?尤其當大衛嘗試與一隻異形交流之時,歐蘭艦長不容分說地射殺了異形,那時大衛的悲憤幾乎是正義的——

幾乎是但是不是,他正視異形的生存權或者尊嚴的同時,他故意忽略了地上躺著的被異形虐殺的人類屍體。大衛與異形的同仇敵愾,很大程度基於他信服的叢林進化論:相對於高級無機物生化人和高級有機物異形,人類簡直脆弱、低能和落伍,因此必須被超越。這是一種簡陋的尼采主義,其實更接近被尼采反對的華格納、熱愛華格納的納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