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向絕處斟酌自己——《化城再來人》觀後

廖偉棠:向絕處斟酌自己——《化城再來人》觀後
他們在島嶼寫作——周夢蝶《化城再來人》劇照|Photo Credit: 目宿媒體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周夢蝶懷人長思之,乃有詩;陳傳興於周公長思之,乃有《化城再來人》;我等日後亦應對今日長思之,人便再來,何遠之有?

文:廖偉棠

周夢蝶的《還魂草》中有一句:「你向絕處斟酌自己/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這「絕處」是第一要義,他的詩常至絕境、人格絕奇,今天再加上一部關於他的電影:陳傳興導演的《化城再來人》——於詩人是絕頂的理解、甚至比詩人更理解自己——這緣分是斟酌而來,人生之修行亦始於細小斟酌,從細小乃至浩瀚。

「斟酌」和「浩瀚」都與水相關,而電影裡有四組關於水的鏡頭:周夢蝶運腕研墨、墨水緩緩生出漩渦;周公裸身入浴、水色蒼茫;金色籠罩大河、人來去如恆河沙閃爍融於大化之中;最後是淡水河面,孤舟遠遁卻如上天空——此前這水曾倒映觀音山。筆寫墨的同時墨也反覆洗筆,執筆的人清潔自己然後以肉身在世上書寫著道,沐浴的水遙接了恆河水,但又終歸淡水河的水——這是周夢蝶的不捨。

《化成再來人》之深邃,上述幾個鏡頭可見一斑。我是忍著淚水與激動看完這一長片的,感動處處,要說最觸動我的一個鏡頭卻是很平淡的一個:周夢蝶要給人寫一聯好友的詩,他拿出一張大宣紙,反覆鋪展比試(此亦為斟酌),然後裁得一條著墨⋯⋯我的淚點很低,一下子想起往事:我在十二年前第一次在台北見到周公,一個文學頒獎禮上,周公與我細語,問我要了個地址。後來回到香港就收到他寄來的一本詩集,信封上,正是糊了那麼細長的一條宣紙,寫著細長的毛筆字。

知墨者不知道紙的難得,不斟酌此紙,何處是著墨處?而好雪片片,不落別處,只落於那個不悟的滯花人身上。這是孤獨,也是幸福。《化城再來人》裡講述的這個詩人周夢蝶,孤獨得自己既是筆墨、也是細長的一條著墨之紙,別人揮灑大時代之潑墨淋漓之時,他獨潛心向內,在他唯一擁有的一具肉身上抄經,其詩之瓊絕卻正因此而來。

肉身也是《化城再來人》極力著墨之意象,周公的身體袒裎、落落大方,展現那些皺紋與斑點、瘦弱與嶙峋,肉身證道,矣。臭皮囊的不超脫,是為了記錄超脫的遺跡。維摩經觀眾生品記:天女以天花散諸菩薩,悉皆墜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墜。天女曰:「結習未盡,故花著身。」——我看,這其實是大弟子的承擔。

人皆知武昌街之買書打坐人周夢蝶之詩遁世,卻不知其以其寫詩之態度抗世,正如電影結尾他的名句:「我選擇/不選擇」——這和他自比為「狷」是一樣的,狷者有所不為,選擇一種對世俗拒絕的態度、一種唯詩是生的態度,恰為這喧囂時代記錄了其寂寞一面,這也是對時代之一種承擔。而寂寞,正是那個時代給予詩人們最大的財富,不需網際網路Facebook,朋友約會便提前兩個小時去等的那個時代,因寂寞,更惜緣。

知道他的孤獨與幸福,這還不夠,《化城再來人》還知道他的痛苦,常點出一句「不負如來不負卿」,電影字幕並沒有解釋這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詩:「自慚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誤傾城。世間哪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似乎覺得這一段風流盡在不言中。「不負如來不負卿」亦是周夢蝶所寫「《石頭記》百二十回初探」的題名。倉央嘉措與賈寶玉,乃是周夢蝶身上統一的二人,一個因為不負卿而終不負如來,一個因為情痴而悟,而周公之痛在於其執著於要在世間尋那「哪得」的雙全法——詩,即便既負如來也負卿也在所不惜,這痛,豈不也美極?除了詩,周夢蝶的生命是殘損處處,天以百凶成就一詩人,這個詩人偏偏感恩。

他的生命第一次缺失是其慈母,養育其成人即撒手而去。電影裡周夢蝶說:「講起我母親我就想哭,這個緣不同尋常,但是也無可奈何。」他寫母親的詩〈失乳記〉極平靜極痛:

從來沒有呼喚過觀音山
觀音山卻向慈母似的
一聲比一聲殷切而深長的
在呼喚我
然而,我看不到她的臉
我只隱隱約約覺得
她弓著腰,掩著淚
背對著走向我的

我想周夢蝶寫這詩時,有想起可蘭經裡這段話:「若你呼喚那山,而山不來;你就該走向他。」——然而子欲養而親不在啊,那山不在,行腳者又能何往之?

愛情是否一缺失,我不敢揣度,但「觀音」第二次出現,卻和愛情相關。電影裡友人的日記記錄了周夢蝶一句話,解釋他為何獨身:他要娶完美的女人,完美的女人只有觀世音,而觀世音是不婚的,故而他亦獨身。這既是詩人之痴語,又是茫茫宇宙中一真語。

若放諸《西遊記》之譜系,這戀母者乃孫悟空;若放諸封神榜之譜系,這失乳者乃哪吒。周公願意自比哪吒,有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決絕——更羨慕其逍遙,因為哪吒自戕之後以蓮身重生,永別了臭皮囊——這豈不也像周公羨慕的蝴蝶,成為了一個不落形下、接近精魂的存在。

周夢蝶終得逍遙,靠的不是他早期詩作〈逍遙遊〉裡化鯤化鵬的壯志,靠的就是一個真字。在電影裡完全可見,這一個老人如嬰孩,認真、任真而對世間萬事。看他一粥一飯、一睡一醒、落墨校箋,無不認真當世上一大事而作,那麼至於人生愛恨、詩文信札更不等閒視之,別人視為遊戲的,他卻是哀樂縈於心的,這樣的詩人,是真詩人。從電影觀之,於周夢蝶,這既是他的天性,亦有後來歷經禪悟而得。

說禪悟其實並不準確,周夢蝶之可愛,其實在於他的不悟,更在於他任真而對這種不悟。我一向喜歡他中晚期詩甚於《孤獨國》裡的早期詩歌,早期詩歌有種為禪而禪的猛力,晚期卻率性於種種日常之難以超脫。正如他自己在電影所說:他最初去信佛教是基於一個大錯誤,就是以為自己只要一皈依,便能戒酒戒欲等等,但皈依之後發現一切原封不動。針對他早期詩作,電影採訪的他的老友直言:你並未成佛,何必書寫那麼高的境界?詩歌中的高境界不是憑大意象、決絕語便能營造出來的,反而和你自身慢慢的磨練最後不覺意而成,說是不覺意,實則早已嘔心瀝血。這心血,唯不悟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