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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針繡與點描法:國光劇團新京劇《快雪時晴》

亂針繡與點描法:國光劇團新京劇《快雪時晴》
Photo Credit:國光劇團提供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回顧施如芳的重要作品,立意尖新,深情動人,敘事或有小疵,但深情與新意總如散金碎玉,流光溢彩,白璧微瑕因而都可以寬容不論,始終讓人對她懷有期待。這次的《快雪時晴》亦然,創意令人讚嘆,深厚真摯的情感令人動容,展卷幾度便要幾度淚潸潸,特出的結構卻令人撟舌不下。

文:林幸慧(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亂針繡」是民初蘇繡藝師楊守玉創發的刺繡技法。與傳統刺繡「排比其針,密接其線」的作法相反,亂針繡的針法縱橫交織,靈活多變,以各色絲線累次錯綜摻和,成品色彩層次豐富,有強烈的立體感,是結合了刺繡工藝與西洋繪畫的全新刺繡方式。「點描法」則是新印象派畫家秀拉的代表技法,以「點」的組合構成明暗效果。無數色點經過嚴謹佈局構成整體畫面,隔著一定距離觀賞時,會感受到光點傳達出特殊的律動感,秀拉以點描法創造了美術史上前所未見的視覺效果。

那麼,亂針繡、點描法與國光年度大戲《快雪時晴》有什麼關係呢?這可以從兩個層面來觀察:一是創作組合、一是劇作本身。

就創作組合言,《快雪時晴》是以京劇、交響樂與本土題材等乍看之下南轅北轍的元素所構成。在戲曲創作中,音樂份量之重人所共知,此次國光與NSO國家交響樂團合作,唱腔創製由國光文場領導李超主控;全劇作曲由台北市立國樂團團長鍾耀光負責,極度個性化的戲曲音樂與追求眾聲和諧的交響樂團如何中西合璧,令人充滿懸念。不僅如此,在特殊的音樂之外,還有特殊的題材。

京劇處理本土題材之難為,有目共睹,藝術總監王安祈的應對之道也出人意表,她請來了以歌仔戲編劇聞名的施如芳,施如芳也如期創作出她的第一個京劇劇本《快雪時晴》。《快雪時晴》的創作組合雖然多元,可終究是一齣京劇,國光要以京劇統攝交響樂、本土題材與歌仔戲編劇,殊屬非易。就好比亂針繡,針針錯亂,卻必須亂中有序;也像是點描法,點點獨立,卻得要暗自勾連。光從劇本觀之《快雪時晴》與亂針繡和點描法的相似之處就更多了。

1快雪時晴
Photo Credit:國光劇團提供

全劇以書聖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為引,此帖原為王羲之寫給友人張容的書信。戲由張容率軍北伐前夕收到此信寫起,因王羲之曾反對北伐,又在封套上將張容籍貫寫作江南寄寓之地「山陰」,而非張氏江北原籍「清河」,張容大表不滿,認為王「鄉音未改初衷改」,故國之思不再,打算凱旋歸來要與王秉燭長談,誰知出師未捷,戰死沙場,一念不泯,難忘此信,魂追千載,歷盡古今,看遍各代君民,參透戰爭的荒謬與無情,終於在台北故宮《快雪時晴帖》的摹本前,領悟了當年王羲之的用心。

張容的執念,在於王羲之將收復故土的崇高使命置諸腦後、甚至自作主張給張容換上新的籍貫,力主北伐的他至死都無法理解安於江南尋常生活的王羲之。直到化作魂靈,漫遊古今,他才逐漸看清楚:戰爭讓母親失去兒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親;這廂戰爭的執行者可能身不由己地骨肉相殘,那廂戰爭的發動者卻已把酒言歡,共商大業。他看到不同時空的百姓竟有著共同的卑微願望:一家團聚,過上太平日子。經過千年時光,關山萬里,張容終於明白,千年以前替他改籍貫的王羲之其實想要告訴他:江北清河是再也回不去的夢土,江南山陰,才是你此生的家鄉。

在當代戲劇中,跳躍的時空安排並不罕見。但戲曲與戲劇不同,由於表演特質之故,戲曲劇本的資訊承載量小於戲劇劇本,因此人物不宜過多,多則焦點容易分散;頭緒不宜紛繁,繁則可能交代不清。《快雪時晴》人物之多、頭緒之繁,必然給劇組出了道大難題。

當代戲曲作者或導演偶爾會安排不同時空並置一場,國光劇團《金鎖記》的意識流手法即為顯例;彼岸上海京劇院近年的《貞觀盛事》、《廉吏于成龍》和中國京劇院「京劇交響詩」《梅蘭芳》或多或少也都運用了此一方式,儘管未必都像《金鎖記》那樣收放自如,流暢靈動,但京劇依照時間先後線性敘事、單一時空的規律確實逐漸被打破。

然而,《快雪時晴》更進一步,「場景與人物不斷流轉、交錯、甚或同場並陳」成為劇作的全部結構,再加上超越時空、游離劇外的大地之母與歌隊這樣的希臘悲劇元素,亂針怎樣組合,色點如何排列,全在編劇胸臆。施如芳攤開一地看似破毀的結構,再以深情綰結今古,讓《快雪時晴帖》的收件人張容神靈不滅,千載追尋。這樣跳躍式的劇本結構幾乎不再屬於戲曲範疇,也許更適合拍成電影,以一幕幕目不暇給的畫面撼動人心。

施如芳以張容貫穿全劇,透過他追尋《快雪時晴帖》的過程,串起不同時空中庶民百姓與帝王將相的人生片段,將這些人生片段拼貼起來,加上大地之母超然物外的提點,組合成《快雪時晴》這幅長卷。這樣的筆法對戲曲而言其實非常危險,由於缺乏足夠的空間鋪陳開展,醞釀情緒,可能導致每一個片段都流於浮光掠影,有形無神,難以成篇。但反過來看,由於含攝之廣、內醞之富實屬前所未有,兼以非比尋常的音樂配置,若處理得宜,也可能創造出波瀾壯闊的史詩。

回顧施如芳的重要作品,從《大漠胭脂》以後,無論《梨園天神桂郎君》、《無情遊》或《人間盜》,都有共同的特點:立意尖新,深情動人,敘事或有小疵,但深情與新意總如散金碎玉,流光溢彩,白璧微瑕因而都可以寬容不論,始終讓人對她懷有期待。這次的《快雪時晴》亦然,創意令人讚嘆,深厚真摯的情感令人動容,展卷幾度便要幾度淚潸潸,特出的結構卻令人撟舌不下。亂針繡針法錯亂,但絕非雜亂,點描法的各點色彩配置也都經過精密計算,作者要總綰全局,才可能創造逸品。回首中西藝術史,亂針繡與點描法的出現都為所屬藝術門類開出前所未有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