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一生》小說選摘:他好想回到童年專心地畫出一條線,不必管身份認同

《渺小一生》小說選摘:他好想回到童年專心地畫出一條線,不必管身份認同
Photo Credit:Jamie@Flickr CC BY 2.0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渺小一生》這本充滿智慧與情感的出色小說,柳原極其熟練地描繪了一個哀傷的故事,對經驗和記憶的暴虐專橫,進行陰暗而令人難忘的探討。

文:柳原漢雅

你看到的辦公室生活是第一種:他們四十個人在主辦公區裡,每個人都有一張辦公桌,勞許的玻璃牆辦公室在一端,離麥坎的辦公桌最近,而湯馬森的玻璃牆辦公室則在另一頭。他們兩人之間的主辦公區有兩面玻璃牆,一面俯瞰著第五大道,面向麥迪遜廣場公園,另一面牆則面對百老匯大道,可以看到底下那條死氣沉沉、黏著口香糖渣的灰色人行道。

這種辦公室生活從每星期一到五的早上十點正式開始,直到下午七點。在這種生活裡,他們奉命做事:調整模型,草圖一畫再畫,解譯勞許那難認的潦草字跡以及湯馬森明確、像是印出來的指示。他們不講話。他們不湊在一堆。每當客戶進來跟勞許和湯馬森到主辦公區正中央那張玻璃長桌開會時,他們也不會抬頭看。如果客戶很有名(現在這樣的狀況愈來愈多了),他們就把頭埋得好低,靜悄悄的,靜得連勞許都開始講悄悄話,難得配合辦公室的聲量。

然後還有辦公室的第二種生活——真正的生活。反正湯馬森已經愈來愈少出現,所以他們期待的是勞許離開。有時他們要等好久;勞許這個人,儘管老是到處參加派對、巴結媒體、發表意見、旅行,但他工作其實很賣力。雖然他可能會出去參加一些公開活動(開幕酒會或是演講),但他還是有可能回來,於是大家得趕緊匆忙收拾,好讓他回來看到的辦公室和離開時一樣。最好是等到他離開了不會回來,即使這表示要等到九點或十點。他們長期跟勞許的助理打好關係,常常幫她買咖啡和可頌麵包,知道他們可以相信她所掌握勞許進出的情報。

一旦勞許下班、不再回來,整個辦公室立刻從南瓜變成馬車。音樂打開(他們十五個人輪流放自己喜歡的),外賣餐廳的菜單拿出來,每個人的電腦上,為瑞司塔建築師事務所進行的工作就收回電子檔案夾中,進入休眠模式,那一晚不再被理睬。他們任由自己浪費一小時,冒充勞許那種奇怪的日耳曼人低沉聲音(他們有些人認為他其實是新澤西州波瑞默斯人,後來改了這個名字——朱普.勞許,怎麼可能不是假的?——又裝出一副濃重的口音,好隱瞞他是個無趣新澤西人的事實,而且他的本名大概是傑西.羅森堡),而模仿湯馬森,就會學他不甘寂寞時,氣呼呼從辦公室這頭走到那頭,沒有特定對象地咆哮:「這是工作,各位!這是工作啊!」

他們取笑事務所裡最資深的主任建築師多明尼克.張,他很有才華,但逐漸變得憤世嫉俗(除了他自己之外,每個人都覺得他顯然當不上合夥人了,無論勞許和湯馬森怎麼一再跟他保證),甚至取笑他們做過的案子:那座以卡帕多細亞石灰華所建造的新科普特教堂,後來沒蓋成;日本輕井澤那棟沒有明顯結構的房子,如今缺乏特徵的玻璃表面上流淌著鏽斑;西班牙塞維亞那座食物博物館本來希望能得獎,結果沒得;聖凱特琳娜那座玩偶博物館根本不該得獎的,卻得了。

他們取笑自己上過的學校(麻省理工學院、耶魯、羅德島設計學院、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取笑儘管他們都曾被警告,說他們的人生會慘上好幾年,但他們所有人都一致假設自己會是例外(而且現在仍然一致暗自這麼以為)。他們取笑自己賺的錢好少,取笑自己二十七歲、三十歲或三十二歲了,還跟父母住、跟室友住、跟金融業的女友住、跟出版業的男友住(還得壓榨你出版業的朋友,因為他賺得比你還多,真是太慘了)。他們吹噓如果當初沒進悲慘的建築業,他們會做哪一行:他們會成為策展人(大概是唯一賺得比現在少的工作)、葡萄酒侍酒師(好吧,唯二)、畫廊老闆(唯三)、作家(好吧,唯四——顯然他們沒有一個有賺錢的能力,再怎麼想像都沒用)。

他們為了自己喜歡的建築物和討厭的建築物而吵架。他們為了這個畫廊的攝影展和另一個畫廊的錄像藝術展而爭執。他們彼此大聲討論著評論家,還有餐廳、哲學、媒材。他們同情彼此有同輩獲得成功,也對於有同輩完全離開這一行,跑去蒙多薩養駱馬,去安娜堡當社工人員,或去成都當數學老師而幸災樂禍。

白天時,他們扮演建築師。有時會有客戶跑來,目光緩緩在辦公室裡打轉,然後停留在其中一人身上,通常不是瑪格麗特就是愛德華這兩個俊男美女,而不習慣目光焦點被人搶走的勞許,就會把客戶注意的那個人叫過來,好像把一個小孩叫到成人的晚餐席上。「啊,是的,這位是瑪格麗特。」他說,此時客戶打量著她,就像幾分鐘前他打量著勞許的藍圖一樣(那藍圖其實是瑪格麗特完成的)。「她很快就會把我給幹掉啦,我很確定。」然後他會大笑,笑得很悲慘、很刻意,像是海象在叫:「啊!哈!哈!哈!」

瑪格麗特會微笑打招呼,然後一轉身就朝他們翻白眼。但他們知道她想的跟他們所有人都一樣:去你的,羅許。還有: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我會取代你?什麼時候輪到我?

同時,他們也只能繼續扮演建築師:在辯論、大喊、吃東西之後,大家安靜下來,辦公室充滿點擊滑鼠、把各自工作從檔案夾裡拖出來打開的空洞聲響,還有鉛筆畫過紙張的沙沙聲。雖然他們的上班時間都一樣,也使用同樣的公司資源,從來沒有人要求看別人的工作;彷彿他們一起決定要假裝別人的工作不存在。於是你工作,畫出你夢想中的結構,把一道道拋物線彎成夢想的形狀,直到半夜十二點,然後你離開,總是開著同樣的蠢玩笑:「十個小時後見啦。」或者九個小時,或者八個小時——如果你運氣真的不錯,如果你這一晚真的完成了很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