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不等如「知識 」 讀哲學名句不能望文生義

「熟悉」不等如「知識 」 讀哲學名句不能望文生義
Joshua Reynolds@Wiki Public Domain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許多著名的詞句表面上是熟悉的文字,實際上要不是有特殊意思,就是必須透過上下文才能解讀。

前幾個月我一直在看語用學的文獻,終於忍不住寫了〈Paul Grice的語用暗示〉。那篇筆記雖然長,牽涉的文獻多,但最令我費煞思量的,其實是怎樣翻譯「implicature」,因為這是格萊斯(Paul Grice)故意避用英文已有的「imply」、「suggest」、「mean」、「insinuate」等字詞而造的術語,目的正是為了擺脫日常字詞帶來的不必要聯想,為了避免人們因熟悉字詞而誤以為自己知道他要分析的語言現象。1

維根斯坦教你做人?

因熟悉字詞的日常用法而誤以為知道某個特殊用法,例子觸目皆是。維根斯坦的「凡不能言說,須保持沉默」(Whereof one cannot speak, thereof one must be silent)便是個好例子。許多人將這當作指導生活的名人雋語,以為這是教我們盡量少談不熟悉的事情,也有人將之譯成「至於那些你說不清楚的事情,你就該保持沉默」,以為這是在談閱讀和寫作方面的準則。

事實上,那是維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的最後一個命題,不可脫離之前的命題來理解。2維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鋪陳一個哲學理論,根據那個理論,過往許多哲學上的說法只是貌似可理解,但其實是不合文法(ungrammatical)、無意義(nonsensical)的記號,與為人行事、寫作閱讀完全無關。甚至乎,連甚麼是「不合文法」、甚麼是「無意義」,也是要根據他的理論來理解,不可望文生義。

笛卡兒的「勵志格言」?

哲學家的名言往往是他們的理論精華,要明白那些名言,就要弄清楚提出理論的脈絡。笛卡兒一句「我思故我在」,有人理解成勵志小語,有人理解成人生警句,其實都是腦補。我最近收到一份功課,寫道「墮胎是錯的,因為笛卡兒說過『我思故我在』」,肯肯定是腦補。「我思故我在」譯自「Cogito ergo sum」,但連這句該譯成「我思故我在」還是「我思我在」,也是甚有爭議。然而,撇除這個爭議不談,只要清楚上文下理,要明白「Cogito ergo sum」的意思也非難事。

笛卡兒在《第一哲學沉思錄》(Meditations on First Philosophy)想為知識尋求穩固的基礎,他設想好幾個懷疑論式的測試,最終通過測試的是「我思故我在」。他以此為基礎,進一步推論其他的知識。這個過程完全不勵志、不能指導人生、不可以教我們墮胎是對是錯。「我思故我在」全是熟悉的文字,但這樣一句話,說的其實不多,只是讀者的想像力往往太過豐富。

「不完備」惹的禍

最近台灣關鍵評論網出現一篇書摘〈生命的存在,是建立在「不確定性」及「不完備性」的基礎之上〉。友人傳來,我以為只是標題聳動,點進去看,原來內文更聳動: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竟然能夠說明宇宙沒有絕對真理。這既是書摘,自然摘自某書,原來有人真的會花時間寫一本書證明書中每一句——包括「宇宙沒有絕對真理」——都不是絕對真理。這個「絕對真理」的意思固然有趣,更有趣的是作者怎樣從哥德爾不完備定理妄想出這些駭人聽聞的結論。

我想,這大概又是「不完備」三個字惹的禍。這三個字確是常令人犯錯,最低級的錯誤是將「不完備」理解成日常字詞的意思,例如「不完整」,稍好一點的錯誤是用「述詞邏輯的完備定理」那個「完備」來理解「哥德爾不完備定理」,但兩個理解方式當然都是錯的。實際上,哥德爾不完備定理有所謂的「第一不完備定理」和「第二不完備定理」,其中第一不完備定理可寫成︰

[A]ny formal system S satisfying the following three conditions:

  1. S is ω-consistent
  2. S has a recursively definable set of axioms and rules of inference
  3. Every recursive relation is definable in S

is incomplete, in the sense that there is a closed wff of S of the form ∀xFx such that neither ⊢s

∀xFx nor ⊢s~∀xFx, where on the intended interpretation F is assigned a recursively defined property of natural numbers.3

「ω-consistent」、「recursively definable」、「recursive relation」、「⊢s∀xFx」都是數理邏輯的術語,看不懂的馬上便知自己看不懂。熟悉感消失,遐想煙消雲散,是有一點點可惜,但要人自知無知,便好過令人自以為知。

許多著名的詞句表面上是熟悉的文字,實際上要不是有特殊意思,就是必須透過上下文才能解讀。哥德爾不完備定理絕不可用日常的「完備」、「不完備」來理解,維根斯坦和笛卡兒的名句難以脫離脈絡而有清晰的意思。「就算獅子能說話,我們也無法理解。」(If a lion could talk, we wouldn’t be able to understand it)每個字都是大家熟悉的,但維根斯坦在《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寫這一句的用意,卻連專家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4熟悉歸熟悉,知識歸知識,莫以熟悉為知識。

註︰

  1. Strawson, P & Wiggins, D. (2001) Herbert Paul Grice 1913-1988. In Proceedings of the British Academy (Vol. 111), pp. 515-28.
  2. 我相信那譯者沒有看過《邏輯哲學論》,因為他以為「What can be said at all can be said clearly; and whereof one cannot speak thereof one must be silent」是《邏輯哲學論》的最後一句話,但他引的句子其實只在序言(preface)出現過。
  3. Hunter, G. (1973). Metalogic: An introduction to the metatheory of standard first order logic.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pp. 256-257.
  4. Wittgenstein, L. (2009).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Translated by G. E. M. Anscombe, P. M. S. Hacker, & Joachim Schulte. Wiley-Blackwell, p. 235e.

本文獲授權轉載,原文見紫煙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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