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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評三四五】請告別異國情調的山林:讀高俊宏《橫斷記》

【文評三四五】請告別異國情調的山林:讀高俊宏《橫斷記》
Photo Credit:林逸民提供/宜蘭縣史館數位典藏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高俊宏的體感書寫,企圖重回歷史地圖上早已被遺忘的崎嶇之路,其實是尋回記憶之行,身體儘管疲累,犧牲的生命無法復返,但山林猶在,山林見證,是台灣生態轉型正義的必經之路。

繼「群島藝術三面鏡」系列分別以文學、藝術和策展不同書寫策略與當下東亞社會空間的對話之後,高俊宏的這本《橫斷記:台灣山林戰爭、帝國與影像》再次展現跨域書寫的技藝,雜揉人類學田野、歷史分析與報導文學的形式,透過自身的兒時記憶,境遇與家族的有機關係,完成一部反省台灣山林生態變遷受到日本殖民和冷戰結構肆虐的調查報告。

作者重訪了生命中的四座「記憶之山」:大豹、眠腦、龜崙和大雪,四處山林地景的歷史分布於今日新北市三峽、樹林、宜蘭羅東、台中東勢等地。與小清新旅遊文學不同的是,他拋開異國情調與商品化的消費視角,而是帶著自身的情感與對殖民地歷史對話的動機展開的山林體感書寫。

就書名來看,「橫斷」一辭帶有濃厚的殖民腔調,大正三年(1914)時任日本總督府林務科長賀田直治所撰《臺灣中央山脈橫斷記》,即是本書對話的著作之一,本書取名為「橫斷記」,高俊宏認為:「一方面是反諷的措辭;另一方面,也作為自己面對臺灣山野的議題時,應該有的警惕。」(頁13)如果是反諷的修辭,那就是站在殖民地人民的角度,去直視殖民者美麗的現代性或進步性的語言修辭裡,充滿暴戾、野蠻、血腥的味道。如果是一種警惕,即是一種反省漢人(白浪)自身常不自知對於原住民族土地、文化與生態的認識,所表露出的優位思考和價值評斷,這與殖民者為了統治之便而進行的各項調查,其實差別不大。

因此,「橫斷」的破題,是一種帶有西方人文主義的東方主義,換句話說,西方的人性才有人文主義的價值,因此高俊宏認為:「日殖時期日本看待原住民乃至整個台灣社會,基本上也都沿用了這樣的劃分。」(頁38)而本書的任務,即是重新回到現場,紀錄那些已然逝去生命背後殘破山林的血之見證。從日本殖民史的角度切入,重寫台灣山林歷史的策略,呼應了解殖民的立場,只不過他不只是從文字史料梳理,更透過地圖、照片,乃至於親自入山的體驗,以身體和山林的互動來完成本書。《橫斷記》最動人之處,即是體現了「體感書寫」。

王阿貴與王清的生死合照。
Photo Credit:遠足文化提供
《橫斷記》書中作者高俊宏實際走入四處山林場景,除了空間上的查訪,也對當地歷史做了細緻的調查。圖為作者訪視白色恐怖,樹林地區受難者王清之妹王阿貴,透過調查,親身經歷當時的事件細節。

「體感」一詞來自現象學,近年來也應用在電影研究上,從形式主義美學轉換至觀影者與大銀幕物質、視覺摩擦產生之體感經驗。這個方法讓本書的歷史書寫跨入人類學田調記錄報告的知識生產,透過體感經驗加工的文學筆觸,將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解構了大歷史的帝國框架。

本書開卷,作者領我們走入大豹。曾隨藤井志津枝探訪大豹社總頭目後代林昭明(瓦旦・達亞)的機緣,因此埋下了書寫的機緣。本章描述大豹社事件中,原住民如何受到「隘勇線前進」策略的逼迫,最後幾乎被滅族,退出大豹溪的歷史迷霧。透過檔案照片的分析,高俊宏揭露了日本帝國為推動戰爭,將影像視為宣傳工具,並將其納為戰爭話語的結構,以及治理合法性的媒介。隨之而來的三井集團進駐大豹社,貪婪的砍伐樟樹,並發展茶產業,讓大豹社地貌在帝國的治理下「茶園化」。

第二部分進入了泰雅族溪頭傳統獵場「眠腦」,也就是日治時期的太平山林場。歷史記載扁柏與紅檜於1937年砍伐殆盡後,轉往萬石山區繼續開採林木資源,也就是今日的太平山國家森林遊樂區旅客服務中心。高俊宏則獨自重回嘉平林道,在桂竹蔓生的山林裡披星戴月前往加羅山神社,以及樫木平舊聚落遺址,這趟旅程也讓高俊宏重新爬梳日本殖民者為了奪取檜木資源而對泰雅族的討伐,戰爭後建立鐵路以及現代化的運輸,土地與山林資源赤裸裸地落入殖民者的手。

第三個場域是新北市樹林區的龜崙嶺,山下有山佳工業區和焚化爐的煙囪,也是作者的故鄉。當高俊宏走過橫坑溪的刀石巷,遙想1895年日軍攻台時橫坑居民就躲在此處,當時義軍抵抗日軍,一天多就繳械。然而樹林、三峽一代抗日的經驗,寫在戰爭史的扉頁上的,只剩下被低估的死亡數字。當他走近福興宮,想起了龜崙山區的王清,那位白色恐怖受難者因為買了本外國書而被牽連,逃亡至龜崙山躲藏長達四年,那條送飯之路令人感傷。

15公里處往出雲山苗圃
Photo Credit:遠足文化提供
《橫斷記》中的體感書寫,不僅是針對歷史的親身探訪,也包含了針對作者自身的記憶的再度探訪,圖為作者父親的八公里果園,後來被改為生態工法的精舍。

最後一處山林,是大雪,高俊宏和父親的記憶交會之處,名喚「父山」。猶如吳念真拍攝的《多桑》,當鏡頭回到金瓜石的山陵線,父子間矛盾的緊張關係得以放下。高俊宏父親曾在東勢的大南坑買地種水果,他隨著父親進出工寮幫忙,那些記憶在一張張相紙裡顯得格格不入又理所當然。生意失敗的父親最終來不及出國,如同《多桑》裡的爸爸沒有看過富士山,身後的大雪山林場,則是早就受到戰後美援時期伐木政策的影響,山林面貌昨是今非。

檔案中日本殖民時期對台灣自然資源的掠奪,乃至於侵犯原住民族傳統領地的戰爭,對照戰前戰後台灣山林異國情調的書寫尤顯反諷。高俊宏透過老照片、影像、地圖、訪談、踏查、以及史料爬梳和參照,思考安身立命之處的島嶼上那山林地貌,因為殖民帝國暴力與戰後國府政策的粗暴,原住民族傳統領地被這些統治者的權利不斷收編,家,和家旁邊的山林與河川,飛禽走獸,突然間不告而別。高俊宏的體感書寫,企圖重回歷史地圖上早已被遺忘的崎嶇之路,其實是尋回記憶之行,身體儘管疲累,犧牲的生命無法復返,但山林猶在,山林見證,是台灣生態轉型正義的必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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