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幸福路上》遇到人類學家

在《幸福路上》遇到人類學家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幸福路上》是一部優秀細膩的動畫民族誌,透過探問幸福,我們在片中看到台灣社會幾十年來的變遷,也看到自己的影子。透過探問幸福,我們得以思考我們的幸福框架是什麼,而幸福又如何框架了我們。

然而雖然幸福千百種很難排比,但許多社會的確都很關心幸福,很值得探討。人類學家最擅長的就是文化特殊性與人類共通性的探討,當然不能在這個議題上缺席。在田野中,我們試圖理解一群人怎麼過日子、看待人生,其實也可以說一直在摸索幸福這個問題:一個地方、時代的人怎麼想像、估量與追尋幸福?

真正第一本討論快樂/幸福的人類學專書(編者如此宣稱),大概是2009年的Pursuits of Happiness: Well-Being in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編者Gordon Matthews & Carolina Izquierdo認為雖然大部分人類學家認為幸福無法做量化排名那種「硬比較」(hard comparison),但並非無跨文化理解分析的可能,我們可以透過「軟比較」(soft comparison)——也就是透過跨文化的民族誌,進行一些小的規模的對話。

順帶一提,我在圖書館找相關書籍時,居然看到一本《快樂這回事:人類學家的發現》,大吃一驚,怎麼從來沒聽過?仔細一看,作者是Desmond Morris,他明明就是動物學家啦,以「裸猿」一書聞名,這本The Nature of Happiness根本與人類學無關,不知台灣出版社為何要瞎掰。勉強跟人類學拉得上邊大概是關於人類演化的一些簡略推想吧?這個出發點讓他特別強調的快樂是源自原始狩獵,滿足個人基本衝動,不快樂多半是這方面沒有得到滿足。(嗯,有夠簡單吧)這本書算是灌水之作,粗淺粗糙,最後還變成心靈雞湯,當然不列入幸福人類學的討論範疇。

當我們談幸福,我們其實談的是____

倫理學家Sissela Bok在Exploring Happiness: from Aristotle to Brain Science一書中俏皮地指出,「快樂」的定義就有如羅氏墨跡心理測驗一樣,「從你如何定義快樂,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她說這雖是萬用句型,不過還是蠻有效的,一個人怎麼定義快樂透漏了她的「人格特質、期望與偏見」。的確,當我們試著回答小琪的發問「什麼是幸福?」,悲觀或樂觀、重視物質享受或靈性修行的人,會給出很不一樣的答案。這個問題直指一個人最重視的核心價值是什麼,甚至也可說就是在告訴別人「我是誰」、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但人類學對於文化差異的敏感度,提出更進一步的看法:幸福不只是個人主觀的情感或期望,「什麼是幸福?」也反映了不同文化以及歷史脈絡,所形塑的價值觀體系的差異,亦即幸福有個人性也有集體性。當小琪與同學在屋頂想像自己長大要做什麼,聖恩想做大頭家、小琪想改變社會、貝蒂想要家庭團員去美國,有其個別性。然而幸福不只是內在、私人的事情,電影中小琪爸媽本來期待她當醫生賺大錢,這種主流的幸福圖像與台灣社會發展有密切的關係,而小琪決定要「走自己的路」,想從第三類組跳到文組,這種強調個人興趣追求自我實現才幸福的想法,恰反映了時代的價值觀變遷。美國夢、大頭家的幸福想像亦然。

多年後小琪再遇貝蒂,後者說她覺得自己現在「蠻幸福的」。幸福是私人個人的「感覺良好」,是心靈雞湯類書的基調,但這種想法其實蠻晚近的,如果發生在另外的時空,貝蒂可能就不會說出這種句子了。《幸福的歷史》(Happiness: as History)作者Darrin McMahon也指出,「一般人對幸福的理解——包括尋求幸福的方式,以及是否預期自己能夠獲得幸福——確實也隨著文化與時代的不同而常有天壤之別」。他花了厚厚一整本書討論「西方世界」的幸福史,例如希臘悲劇中幸福是天神的禮物,而羅馬時期則是喜悅與豐饒,亞里斯多德認為幸福並非感官感受,而是德性的生活。基督教裡幸福是神承諾的最後天堂,啟蒙時代開始扭轉幸福罕見稀有的想法,幸福開始成為世俗生活的期待,甚至是天賦人權、以及人生的追求目標。(極度簡化快轉懶人包)Sara Ahmed在The Promise of Happiness談到happiness這個字中hap有偶然、機遇與幸運之意,但後來逐漸演變成一種內在狀態,是人們可努力達致的目標,不快樂不幸福好像成為失敗的代名詞,也難怪教人幸福的書會賣。

西方世界之外當然又是另外的故事,這就輪到人類學家登場了。2015年人類學的重要新興刊物Hau: Journal of Ethnographic Theory有一期專號探討這個課題,主編的Harry Walker與Iza Kavedžija指出幸福的問題不只是個人感受與哲學,其實是整體社會文化的叢結。他們提議可以從價值或「什麼對人們重要」(what matters to people)切入,不同文化對幸福有不同的想像,衡量「幸福」這件事的重要性多寡也不同,而人們如何估量幸福,是以文化價值作為參考體系。

這期專號有幾個有趣的例子可以與《幸福路上》對話。Charles Stafford分析台灣及中國的幾個個案,雖然覺得跳很大,不過很有意思的是他指出家庭在幸福目標中扮演的關鍵角色——亦即追尋幸福不是個人的事,而是家庭的、代間共同的目標。電影中小琪要換選文組時,居然召開了家族會議(而且父母雙方的長輩都來了),這在西方較強調個人性的社會比較難想像。從這個角度看,電影中的確有很濃厚的、以跨世代為單位的幸福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