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學家的《幸福路上》觀後感:敢問「我們是誰、在追求什麼」,終將促成史詩電影

社會學家的《幸福路上》觀後感:敢問「我們是誰、在追求什麼」,終將促成史詩電影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從社會學角度來看,《幸福路上》連結了個人(傳記)、社會與歷史,展現了美國社會學家C. W. Mills所謂的「社會學想像」:「這個社會孕育出了什麼樣的男與女?」、「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與時代?」,以及「在人類歷史上,這個社會處於什麼樣的位置?」

文:謝國雄(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

動畫電影《幸福路上》上映以來,勾起觀眾許多回憶,也激起非常多反響,作為社會學家的我亦不例外。以下我將從四方面來分享《幸福路上》與社會學家的邂逅:《幸福路上》觸動社會學家之處、社會學家由此而來的反思、電影與社會學二者攜手前行的可能,以及社會與社會學和動畫電影的關係。

從《幸福路上》來到社會學

《幸福路上》透過一個出生在1970年代的台灣女生小琪,來探索自我、親情與社會變遷。小琪的自我追尋,是以家與親情(父母、外婆、表哥等)為核心,涵蓋了教育經驗(學校中禁說台語、補習、升學主義等)、經濟經驗(在報社中的工作)、政治經驗(白色恐怖、地方選舉、街頭抗議與社會運動)、性別經驗(守靈親戚們對小琪充滿性別期待的關心)、族群經驗(阿美族外婆被嘲笑只有「番啊」才嚼檳榔)、台美經驗(期待小琪到美國賺美金、駐台美軍與台灣女孩的子女)、宗教經驗(阿美族儀式)等。

第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本片的田野資料十分細膩。小學生涯中,沒有補習的學生在教室外罰站、媽媽到台北剪高級布料送老師、希望能彌補小琪沒有補習帶來的劣勢;小琪開始工作後,媽媽一直跟她討錢,看起來好像很愛錢,但在小琪出國時,卻將存起來的錢一次交給她。透過這些日常生活的細節,勾勒與烘托出人與人的關係質地,這是所有優秀電影的特徵,像是日片《橫山家之味》。

然而不同於《橫山家之味》,本片將台灣社會的重要事件(學校中禁說台語、白色恐怖、蔣介石去世、地方選舉、街頭抗爭、家庭代工、原漢關係等)帶入了主角小琪的自我追尋之路。由於這些重要事件構成了台灣社會戰後的集體記憶,這個連結讓1950年代之後出生的觀眾倍感親切,讓觀眾與主角、觀眾與這些重要事件,以及觀眾之間的「共感」、「連帶」,得以浮現。

「自我追尋」是文學與藝術亙古的主題,但社會學卻甚少直接面對。「自我追尋」攸關「存在感」(ontological touch),涉及支撐生存的軸心意義,如家與工作。本片小琪的自我追尋,鮮明地展現了存在感,是社會學值得學習之處。

社會學如是說:社會學想像、存在感與另類可能

從社會學角度來看,本片連結了個人(傳記)、社會與歷史,展現了美國社會學家C. W. Mills所謂的「社會學想像」(sociological imagination):「這個社會孕育出了什麼樣的男與女?」、「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與時代?」,以及「在人類歷史上,這個社會處於什麼樣的位置?」

社會學想像的具體操作,是嘗試連結個人困境與公共議題,一般人很少將個人的困境與制度的安排與變遷連結在一起,但社會學的任務之一,就是連結這二者。本片將台灣社會變遷帶入主角小琪的生命史,即是社會學想像的實踐,從而讓本片有令人激賞的社會學質地。

9710588041_140403c7c5_b
Photo Credit: Institute for Policy Studies@Flickr CC BY 2.0
把小琪個人生命跟台灣社會變遷結合一起, 就是社會學家Mills說的「社會學的想像」。

連結個人困境與公共議題的一個途徑,是透過「結構」這個概念。以本片來說,可以偵測到的結構有家、國家、與資本主義(小琪的父親受僱於冰淇淋工廠後因受傷失業、小琪受僱於報社、家庭代工做外銷的聖誕燈飾等)。社會學對於這三個結構力量的實質內容研究,已經累積不少成果。在家庭生活上,我們歷經了家庭結構、夫妻關係、代間奉養、青少年成長、生育率大幅下降等大幅變遷;在政治生活上,我們歷經了威權體制與民主化,並且在省籍、族群與民族主義的利益與情感衝突中掙扎;在經濟生活上,我們是一個透過薪資勞動、市場與企業來維繫生計的社會,並且在1960年代之後有著相當程度的階層流動。對於各種結構力量的歷史發展,台灣社會學界的研究,也都有初步成果,這些都可以提供電影創作者參考。

其次,在「結構」如何連結個人困境與公共議題上,社會學的研究也提供一些洞見。台灣的社會運動研究指出,集體行動會如何觸動結構力量(如國家的暴力、家的壓力等),以及社會運動對於參與者帶來的啟蒙等。以高中生上街頭抗議來說,社會學會進一步探究街頭抗議的經驗,如何影響了小琪對於「國家」、「家」、「社會改變的可能」,以及「行動的可能與效應」的看法,細膩地分析其過程與效應,這說不定可以讓一系列感人的「人生體悟」呈現出史詩般的氣勢。

社會學所擅長分析的,是對「結構力量」的性質、呈現與效應,提出系統的、概念性的陳述,如:結構力量既促成也限制了個人的生命史,可以用來解釋「孰以致之」,同時也點出是否有改變的空間與其他的另類可能;結構力量如何被經驗為堅硬不變或者鬆動可變等;結構力量是否呈現、如何呈現(變形或者掩飾)、不同的呈現樣態帶來的效應等。這些知識庫藏,或可為電影創作者運用。

小琪的自我追尋體現了「存在感」。社會學晚近才開始探究「存在感」,也有一些初步發現。首先,存在感是一個綜攝的概念,融合了一個人各個面向的經驗與感受,並且以整體的角度來審視。其次,存在感與前面所提及的「結構」同位、但不同於「結構」,這是因為存在感涉及的不僅僅是理性的分析,也涉及了情感、情緒、價值關懷等另一個層次的、屬於生命基調的實在。第三、存在感既是體現在日常生活之中,也是推動人往前走的力量。最後,它在日常生活中體現,並且在意外事件發生時最容易浮上檯面,但卻只有在回顧與再現(如電影或者社會學研究)中才能浮現。